所以,魏知白就背了一袋馒头,蹲在田老汉家的房顶上,日夜观察。
这个田老汉果然冷酷无情,对女儿不闻不问。他本是一个在烟火铺帮忙送货的马车夫。女儿出了这档子事,也不影响他每日里拿着工钱给自己沽酒买肉吃。
他平日里就
爱赌些小钱,连日来跟人摇骰子摸牌九就没停下来过。
魏知白简直气到肠胃痛。
他愤怒地嚼着馒头,顺手愤怒地湿辣辣扯下一团草来当配菜。
就这样,魏知白在肠胃病的折磨下,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之后,大牛镇又有一件大事——
镇上要举行烟火大会。
为此,镇上的几家烟火铺子都卯足了劲,以赶在烟火大会前制造出大量、丰富、多姿多彩的烟火来。
就在烟火大会的前几日——
田老汉驱赶一车烟火经过八鸡桥,恰好从桥对头赶来另一辆油壁大车。田老汉便将车停下来,等那油壁大车经过。
就在油壁大车驱马到桥正中的时候——
送货车,突然,炸了。
好大一声雷霆炸响!好猛一堆火炎喷射!犹如一千发烟花齐齐爆射!
车厢已经化作了流星,马腿也在空中乱飞。
顷刻间,人、车、马似已炸得尸骨无存。
魏知白远远地尾随在后,对着突然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
但他敏锐的本能,使他心中升起一股异样。
便听得桥边围聚的人说:
“……哪家的车?”
“是不是周县丞的儿子周燕华周小公子?”
便有不少镇民脱衣挽袖,纷纷跳下河捞人。果然捞上来周县丞的小儿子。
但见他脸色苍白,已经昏迷,两条腿也炸飞,下半身鲜血淋漓。
又听得近旁八婆们低声咕哝道:“……怕是不能人道了。”
魏知白眉头一皱:
不能人道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个人是个畜生?
看来这个人果然有什么问题。
这一晚,魏知白就蹲在了周县丞家的房顶上吃馒头。
忽而听得有妇人在哭天抢地,又有男人的呵斥声。
“……定是那田老汉报复于我儿,老爷要为我的小燕儿做主啊!”
“做什么主,如何做主?人家自个给炸得连尸首都凑不齐了!”
“我苦命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魏知白听了一会儿,方明了——
原来这周县丞的儿子便是强奸田恬翠之人。
……是天意,还是人为?
魏知白忽然惊觉,这近两个月来,自己其实并没有认真地观察田老汉——
毕竟他没有兴趣偷看一个老男人吃饭、搓澡、睡觉。
他只是静静地蹲在房顶上,像一只不为人知的乌鸦。等候着一个不祥的时刻。
但他的耳朵能够听见房中的动静——
他能听见田老汉每天都很晚很晚睡,又每天都很早很早醒。
他总是只睡一两个时辰,他几乎没有睡过三个时辰。
是什么让他耿耿不寐?
但现在,谁也不能从七零八落的尸首中,探寻出他的心事了。
魏知白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懊悔:
田恬翠固然可怜,但田老汉就算真的赶走女儿,就真的罪该万死吗?
如果他从一开始想的是先把淫棍杀掉,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愧疚。
以前,他觉得杀人很简单,比剪草还简单。因为他学的就是杀人的剑法。
但师父说的对,杀人其实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而魏知白也学会了一个道理:不要相信八婆的话。
魏知白又踏上了杀人的旅途。
他又走过了二十里路,翻过十六座山,游过六条河,啃了六十个馒头。
他帮村民修桥、帮独身的寡妇打跑骚扰她的流氓、帮老实的农民讨回被骗走的田地、帮哭唧唧的小孩从树上取下他的风筝、帮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播种插秧……
他走过很多路,做过许多事,
却没有找到他想杀的人。
他想师父了,他想快点杀完人回去。
可是杀人,真的好难。
魏知白走在一条蜿蜒的土路上,一条小河打眼前流过,水边的蓼花正开得红紫。
“我想师父了。”
他转头对路边的树说。
“我想师父了。”
他低头对脚边的花说。
“我想师父了。”
他蹲着对地上的蟋蟀说。
他耷拉着脑袋,有些沮丧地向前走去。
土路的尽头是一座桥,桥边有一个人。
——他没有找到要杀的人,却有要杀他的人找到了他。
第五十章 圈套
天上满眼春云, 日光溶溶, 洒在空气里, 像是金色的蜜糖溶在了水中。
倒影着蓝天的一带小河, 如同一尘不染的碧色琉璃。河边的红蓼上,一只灰紫色的春鸠昂首鸣叫着。
小桥如虹,架在小河上。
是用泛着牙色的石块搭建的, 桥边长着野草野花。
这一方山明水秀之色,如同春之卷在眼前展开。
在这样一个地方,有一个又干又瘦又矮小的老头像一头掉牙的老蛮牛一样拉着装满酒坛子的双轮板车, 试图拖过小桥去,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那车轮子极其慢的向上碾去。
咿呀——咿呀——咿、咿——呀咿——
车轮开始倒着走了。
那老头儿身子被板车一个掰扯, 身子也跟着向后仰去。
魏知白不假思索地上前, 两根手指在板车尾一捏, 就将整辆车稳稳定住了。
那老头不知道有人在后面帮了他一把, 又偻背像只老乌龟慢慢地往前拽着。
也不知他是在拽着车呢, 还是拽自己呢。
魏知白出声道:“老伯,我来帮你吧?”
那老头儿这才回过头来,先是呆呆地打量了魏知白一忽儿, 又跟着马上笑花了脸——他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根根绽开, 宛如菊花绽放, 将容貌都密密地遮盖了。
“多谢少侠, 你真是好人呐!”
“你们这些年轻侠士,素质就是高!”
魏知白走上前替老人拉那板车。板车上装着八坛酒,都是那种装老酒的朱褐色大陶坛子, 用草纸覆着黄泥密封着,少说也有百来斤。
但他有的是力气,清瘦的少年身板,透出一股飞燕般的轻灵矫健。
他走得虽然不快,步伐却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轻松自如。
仿佛他拉得不是百来斤的酒水,而是一车空气。
他走得不快,也是为了照顾身后老者的缘故。
那老头儿拿右拳敲打左肩,喋喋地道:
“我这把老骨头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少侠,待会一定到我家里坐坐,喝一碗酒。”
“我家就是前头梨花树旁的那家黄茅店。”
魏知白抬眼望去,脚下黄泥道延伸,路边果然有几间茅草屋子,错落地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只见一青衣小童正在前院扫着一地落花,梨花堆在簸箕里像积雪。
错落的有几簇油菜花长在路边,飞来几只蜜蜂一头抢进金灿灿的小花朵里,露着个毛茸臀在外面,上面沾着一点一点的金花粉。
魏知白将板车拉进院子里去停放,那小童已丢掉手中的竹扫帚,一边跑向老头儿一边喊道:
“爷爷,爷爷,我的糖喱!”
他牵着老头儿的粗布褐衣讨糖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向魏知白。
那老头儿从胸怀里掏出个青叶包来递于他。那小童展青叶一看,见是好大一块金酥酥的胶牙糖,不禁眉开眼笑。
“老头子回来了?”
正堂茅屋里出来一个老妪,花白头发,也是又瘦又小又干瘦,这老少三个,倒是看起来一般儿高度。
“好吃么?”
“好吃!比上次的好吃呢!”
“是瓶底巷里的老王头卖的,下次还去他那儿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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