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89)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他的目光茫然四顾,越过冯广生的肩膀,触到了一张意料外的面孔。
安广厦。
*
安广厦目光如炬,落在晏千帆的身上,将后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灼烧成灰。
晏千帆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他仍跨坐在赵潜呈的身上,手中仍旧执着剑,剑尖仍旧埋在对方的身体里。
赵潜呈已经不再说话了,嘴唇已蜕变作紫青色,唇间泄出一注脓血。
西岭寨众接连涌入,很快将这间偏僻的茅屋塞满大半,脱缰的水车轮仍在窗外飞转,卷起哗哗浪涛,冯广生的声音夹在其中,听上去也比平日更加慌乱:“大哥,方才我瞧见晏千帆带着一个人从赌坊出来,行踪诡秘,当时就觉得蹊跷,没想到果真叫我猜中了。”
安广厦瞥了冯广生一眼,而后快步上前,在赵潜呈面前蹲下,一双手按压胸膛,喉咙,最后摸到鼻底,像是在竭力挽回此人的生命。然而,半晌过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摇头长叹。
人群中传来一声呜咽。
紧随安广厦而来的,还有镇上开馄饨铺的赵氏夫妇。一双年过半百,发色苍苍的老人,忽地看见儿子胸口插着剑,倒在地上,当场吓丢了半条魂儿。听到安广厦的宣判时。虚弱的老太头一歪,昏了过去,同样瘦矮的老头则卯足了力气,不顾一切地冲向死者的尸身,中途被冯广生抱住了肩膀。
“大爷,危险,您不要过去……”
“呈儿,我的呈儿啊。”凄惨的哭声回荡在低矮的屋檐下,“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晏千帆呆然望着眼前的乱象。
他认出这个恸哭的老人的脸庞,这人原本有一双慈目,煮出的馄饨滋味香甜,使他忆起往昔快乐的岁月。此时此刻。低哑憔悴的哭声却化作一只利爪,穿透他的胸膛,将那些闪光的回忆撕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愤然之色。
冯广生指着他的鼻子:“晏千帆,这位姓赵的兄弟与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与你长相接近,就要替你去投牢顶罪,如今好容易活下来,你却还要杀人灭口,难道晏家的名誉比人命还重要吗?”
“杀人……灭口?”
“人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可辩?!”
晏千帆踉跄起身,退了两步,面带茫然,目光从赵潜呈的尸身上移开,刚好对上安广厦的视线。
他在安广厦的眼底看到汹涌的心绪——不解,猜忌,痛恨,苛责——这般猛烈的情感使他几乎使他忘记,自己不惜代价奔走劳碌,以身涉险,为的便是挽救这个人的性命。
昨日抵背而立,今日针锋相对,明日又将踏上怎样的殊途。
老人挣脱冯广生的手臂,趴在尸体上大声哭号,为凄苦的命数而哭,也为无处可讨的公道良识而哭。眼泪如沙漠中的河,干枯又浑浊,淌过爬满沟壑的脸颊,最后顺着下颚滴落,刚好落在沾满鲜血的剑上。
布满斑纹的手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颤抖着,想要握住那柄剑。然而衰弱乏力的手腕实在撑不起它的分量。
冯广生上前一步,代替老人将莫邪剑握进手心,发力提起。
剑尖从赵潜呈的胸口拔出,划出一道血弧,晏千帆怔然地看着,而冯广生已来到他身旁,手腕一抹,将长剑倒置,而后横臂疾推,将剑柄当做枪身,使出一招枪法中的“龙回首”,剑镡化作枪尾,不偏不倚地击中晏千帆的后颈。
冯广生用力如此之大,像是将满腔怒火倾注在手上,毫不留情面,钝重的铁器仿佛一枚铁锥,钉入晏千帆的骨缝。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一黑,回过神的时候,双膝便已触及地面。
他跪在曾经的同伴面前,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取代以耻辱的印记。
他无法抬头,因着众人鄙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背上,好似山巅滚落的巨石,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的发丝从发冠中散落,胡乱垂在额前,脸颊埋在发丝垂下的阴影中,辨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听到冯广生愤慨激昂的声音:“堂堂西岭寨,怎地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今日不劳大哥动手,我来替诸位兄弟清理门户。”
清晰中正的嗓音裹含着熟悉的气息,他想,这个声音的主人曾与他称兄道弟,在西岭寨最高处的屋顶促膝长谈,在山巅的风雪中像小孩子一样大吼大叫,往昔种种犹在眼前,眼前的现实倒更像一场噩梦。
晏千帆尚未从梦中苏醒。
冯广生已高高扬剑。
“慢着!”阻止剑落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发声的竟是安广厦。
“大哥!”冯广生抢过对方的话头,“难道你打算宽恕他么?他今日若是不偿命,如何对得起二位老人?”
安广厦道:“我只是叫你莫要冲动。就算杀人偿命,也要官府来判,西岭寨不得擅用私、、、刑。”
冯广生一怔:“西岭寨就算比不得官府,也有门规不是!门下弟子作奸犯科,岂能坐视不管”
安广厦的口吻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晏千帆并非西岭寨中人,他手中的莫邪剑多半是偷窃所得,至少应当将他交给晏庄主处置。”
这时,一直伏在尸身上的老人抬起头,踉跄着站起身,抓住安广厦的胳膊,道:“不能交给晏庄主,他让我无辜的儿子去给自己的弟弟抵命……他根本不曾把我们这些百姓放在眼里……若是交给了他……他转眼便会忘了我们……”
安广厦无言以对。
这一次不等冯广生开口,西岭寨众便纷纷开口道:“名门正派都是狗东西,但我们西岭寨不一样,我们是讲公道的!”
“讲公道!杀罪人!”
“以命偿命!为民除害!”
晏千帆仍旧低着头,嘈杂的声音没有灌入他的耳朵,纷乱的画面也没有跃入他的眼帘。他累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周遭的世界仿佛陷入永远的黑暗中,日月失色,天地无明。
直到他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推着他的膝盖。
他跪在僵硬的青石板上,负着千钧重担,双膝干涩生疼,几乎要失去知觉。
可那阵力量却如一股微小的潮水,轻微但却执着,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他体肤。
他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竟是赵潜呈颤抖的手指。
*
晏千帆不敢相信,赵潜呈竟还活着。
但所谓活着,不过是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赵潜呈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浑身能活动的地方只有手肘以下的部分,能触及的范围也只有晏千帆的身侧,于是便伸出僵硬好似木偶的手,竭尽全力地推着对方的膝盖。
晏千帆凝着他,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两只唇瓣弯成一个圆,仿佛在反复说着一个字。
“中……中……”
他想说什么?是没能坦言相告的秘密吗?
晏千帆终于抬起头,视线草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广生的身上。
冯广生站在他背后,手中擎剑,望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场面,嘴角挂起一抹隐蔽的笑意。
晏千帆像是再一次遭到重创,后颈带着痛楚,脑袋却又极其冷静。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第一次直面冯广生的脸,他想,这个人曾被他视作手足兄弟,却终究出卖了他,一面蛊惑赵潜呈,一面将其诛杀,只为上演一桩嫁祸的戏码。他想,这人已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冯大哥,而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就算挥剑斩落他的脑袋,也绝不会流露出一丝悔意。
赵潜呈的动作停下来,手仍然悬在空中,缓缓伸出食指,指节无法伸直,只能带着蜷曲的角度,微微抬起,指向他的背后。
他逆着光,背后是窗口,磨坊的窗口比民宅更加狭小,被竹帘覆盖着,竹片的缝隙间隐约露出水车轮的一角。
夕阳在陈旧的木器表面镀上一层金红的辉光,水车轮像是变成了一只火轮,甩出的水花仿佛熊熊燃烧着,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进河水之中。
河水哗哗流淌,金色的波澜激荡不息。
晏千帆看着,听着,膝下仍旧冰冷刺痛,可心底却感到一丝热意,是冷寂的死灰被一盏火苗再度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