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69)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他爬得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浑身颤抖,呼吸声透着痛苦,像是将死的蛊虫,细瘦的手脚在地上拼命蹬动,将碎石和砂砾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阻止他,在灰烬一般死沉的暮色下,他的动作与神情皆是一片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凭着残破的躯壳,他竟跨越了方无相所无法跨过的距离,来到塌陷的山崖边。
他望着山崖下方的景象,像是窥见了极乐世界的一角,迫不及待地欠身上前,用手臂全力一撑,上身便脱离坚实的土壤,步入虚空,像一块碎石似的,沿着几乎笔直的陡坡滑落下去。
他的去向,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了。
人们并不知道,在他坠下涯底,半面身子浸入海水,几乎将自己摔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终于不用走得太久,因为他所寻找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
方无相在奄奄一息中睁开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方大哥,”他眼中洋溢着喜色,“死前还能见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元宝……?”方无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试图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失去知觉,仰面躺着,动弹不得,只剩下嘴唇尚能开阖。
他使尽全力偏过头,将愈发模糊的视线投向元宝,口中吐出虚弱的字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的语气愈发激烈,本已形同死灰的心因着元宝的出现再度苏醒,不甘与悔恨裹在血水里,从胸前的伤口中源源涌出,反复折磨着他。
——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方无相隐隐想起,自己曾经如此立下志向。
可是,到头来他却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能护住,饶是元宝如此信赖他,他却害的对方失去了性命。
在生命尽头,在残留的时光即将被他挥霍殆尽的时候,他几乎被悔恨吞没。
元宝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摇头道:“怎么会,你已经救了我,我本来就是死路一条,本来会死得很丑陋,很难看……但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很幸福……”
最后一丝夕阳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他们一半浸在光中,另一半还留在影子里,两个人的轮廓几乎融为一体。
元宝爬到方无相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跨过对方的身体,拼命地将他抱住。
好像是飞蛾奋力扑向火光似的。
那么瘦小的、残破的、伤痕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完整,如此美丽。
方无相感到久违的温暖落在肩头,好像一阵清风拂过,扫去了他的恐惧。忽然间,所有的不甘与悔恨都化开了,化作视野尽头跳耀在海面上的余晖,渐渐从眼底淡去。
他感到那份温暖贴近耳畔,耳旁的声音喃喃道:“……若有来世,元宝一定留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
他也张开颤抖的嘴唇,轻声道:“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他奋力地抬起手,伸开五指,搭在元宝的手背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的肌肤渐渐变冷,覆在他身体上的温度也渐渐褪去。
连绵不绝的海潮涌上滩岸,将温柔的水流推向他们的尸身,也将散落在滩岸上的佛珠冲到他们身旁。
蓝田寺最后一位俗家弟子,无相功唯一的传人,在寺庙毁于火焰的半个月后,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一事无成地死去。
没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救济天下的梦想。
夕阳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路途,安详地沉落到海面之下,坍塌的涯岸也被暮色彻底笼罩,残破的石壁色泽黯淡,像是大地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垢。
从此山河无清光。
然而,之于武林即将发生的变故,今夜所流的血才不过只是开端。
第八章 孤灯明
段长涯还站在涯岸尽头。
坍塌的断面刚好延伸到他的脚边,他看上去距离深渊只剩一步之遥。
他久久未动,手中的剑尖垂向地面,剑锋上还在淌着血,一滴一滴渗进地面,钻入石缝。这一次,死者的鲜血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久久未能抬起手臂,未能像上次那般,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夜幕笼罩,他原本就惨淡的肤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带着几分病相。
只是他还站得笔挺,面冷如霜,远看好似一尊雕塑,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神色中的异样,他正皱着眉头,睫毛微微抖动,五官却绷得很紧,不似平时那般冷得理直气壮,浑然天成,倒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他的伪装就像一层透明的纱,薄薄地拢在他的周围。
柳红枫恰好在咫尺外,这层纱恰巧落进柳红枫的眼睛,好像是对他目不转睛的奖励。
他快步来到对方面前,关切道:“长涯,你可还好?”
段长涯微微转过头,薄而浅淡的嘴唇被牵动着抬起,嘴角渗出一缕红色的血丝,被手背迅速抹了去。
柳红枫立刻挑起眉毛,道:“你口中怎地含了血,是受了内伤?”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他的脸色原就苍白如雪,如今脸颊上挂着一块未能擦抹干净的红痕,好像是梅花瓣落在雪地上。
柳红枫看得春心大动,当即挽起袖子,抬到对方的眼前,在嘴角附近轻蘸,用红色的布料将血痕擦拭干净。另一只手则扒稳了对方的肩膀,整个人像一块膏药似的,几乎要贴住对方的身子。
段长涯不动生色地闪开一步,推拒道:“我没事。”
“没事才怪,”柳红枫更凑近一步,“你的脸色这般难看,体温也这么凉,像是被扔到冰水里刚刚打捞出来。”
“我并未落水。”
“你的伤可是方才受的?”
段长涯又是点头。
“这就奇了怪,”柳红枫抚着下巴道,“无相功乃是佛家功夫,属刚阳之性,就算致人内伤,也不该如此阴寒才是。”
段长涯又道:“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的内功修习尚不够火候,催行不当,所以才会致伤。”
柳红枫又将手掌抵住他的额头,贴了一会儿才放开,道:“致伤?不会吧,你的功夫若是还不够火候,那天底下的习武之人,岂不是连残羹冷炙都不如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绷,神色之中似有些苦恼,又像是在埋怨。
柳红枫一拍手:“哎,是我糊涂了,明知你不好受还问东问西,实在有辱我温柔体贴的名号,”说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一面揽过对方的肩膀,一面用嘴唇咬住耳廓耳廓,软语道:“小涯涯,你不用怕,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天塌了有你枫哥哥为你扛着。”
段长涯的声线有些艰涩:“……天不会塌,但你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啊,”柳红枫一脸兴高采烈,“你想去哪儿?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倾力而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劳烦你支撑我片刻,随我一同离开此地。”
“求之不得!”
“最好帮我遮掩,莫要让旁人瞧出我的伤势。”
“荣幸至极!”
段长涯偏过视线,瞧着这人大惊小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柳红枫搂紧段长涯的肩膀,两人一道转过身,缓步沿着坡道往清光涯下方走去,尚有不少人在周遭聚集,两人走了一阵,柳红枫突然提声道:“哎呦,段公子,人家伤得好重,你搀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一怔,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没事没事,”柳红枫道,“我的面子不值钱,你需要多少就取多少,都揭下来送给你也没关系。”一番话毕,像是意犹未尽,又冲对方挤了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