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66)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他竭尽全力将脑袋露出水面,半是自言自语道:“我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得……受这份罪啊……”
下一刻,他的肩膀却被段长涯狠狠抓住了。
“你不能死,我们已经渡过了那么多难关,你怎能抛下我一个人。”
*
柳红枫不禁睁大了眼睛,像是瞧见了千载难逢的奇观似的。
他分明看到段长涯的脸上浮起一片慌乱之色,目光闪烁,嘴唇绷成一条线,陌生得像是换了个人。
柳红枫一面打量他,一面问道:“你真的是段长涯吗?你该不会跟小鬼置换了身子吧?”
段长涯皱眉,一双乌黑的眸底浮起愠火:“当然没有!”
柳红枫只觉得浑身乏力,但段长涯的手指偏偏扣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的四肢更加僵硬,他不禁挣动肩膀,抱怨道:“你先放松点,我还在喘气呢,又不是立刻就没命了。倒是你捏得我使不出力气。”
段长涯一怔,这才卸下手上的力气,转而四下张望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柳红枫吃力地点点头。
两人夹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小鬼,花了一些功夫才摸到方才栖身的桅杆残骸。段长涯竭力扒着圆木,将奄奄一息的柳千托上去。
柳千被浪头砸晕了,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万幸小孩子身子轻,被两个成年人协力一托,大半个身子离开睡眠,挂在圆木上,胸口微微起伏,嘴里吐出几口海水,眼珠在眼睑下滚动了几圈,嘟囔道:“呛……呛死我了。”
确认柳千没有溺水的危险后,段长涯立刻转过头,查看柳红枫的情况。
柳红枫一只手抱着圆木,迎上段长涯的视线,分明看到眼底血丝弥漫。他想,就算是铁打的人儿,在如此惊心动魄的夜晚过后,也难免会累的。
他轻叹一声,道:“看来你是真傻,为了救一个快死的人,把天极剑都丢了,实在划不来啊。”
段长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柳红枫摇了摇头:“你怕是忘了,我已经身中剧毒,毒入膏肓,就算你不想让我死,恐怕也没用啊。”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有的事情,就算明知没用,也忍不住要做一做的。”
这次轮到柳红枫怔住了,他眨了眨湿漉的眼,拱起嘴唇,道:“学别人说话很好玩吗?”
段长涯摇摇头,道:“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省点力气,别像那小鬼一样昏过去。”
柳红枫也的确没剩下多少力气,他不再说笑,转而闭目吐纳,调整呼吸,在体内的灼意渐渐平息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段长涯一直在水底托着他的胳膊,动作就像前一夜置身火海时一样,甚至比那时更加温柔,更加细腻,小臂绕过他的腰腹,五指紧紧收拢,撑住他的重量,却又不敢嵌得太深,仿佛害怕将他握碎了似的。
腰间的感触极其陌生,却又令人眷恋,柳红枫想,他被人憎恨过,嫉妒过,利用过,依赖过,却从来不曾被人如此珍视过。
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将他的命看得如此郑重。
他所在的地方刚好位于福船正下方,船身上宽下窄,像半个兜口似的,暂时将他们保护起来,不论从上方还是远处,都难以看清他们的行踪,难以发动攻势。
除了他和段长涯之外,还有一些幸存的武林人散落在周围,各自抱着浮木,凭借福船的掩护,得以喘息片刻。
然而,官家的船队渐渐逼近,不急不慌地缩拢包围圈,如此下去,他们早晚要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早晚要变成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几经挣扎,几度反抗,他们终于还是走上了穷途末路。
柳红枫也渐渐睡去。
“别睡。”
“可我困得不行了。”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道:“我可以陪你聊天。”
柳红枫挑起眉毛:“我没听错吧?你要陪我聊天?一个字一个字的聊么?”
段长涯轻叹了一声,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迟疑,但他很快便再度开口:“关于我的狂病,你不愿将真正的病因告诉我,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柳红枫心下一颤,不禁敛去笑意,问道:“你猜到了什么?”
段长涯道:“我的病因并非与生俱来的血脉,而是中毒。给我下毒的人,便是我的外祖父。”
柳红枫在一片晦暗中瞪大了眼睛,他想,段长涯果真没有食言,果真驱散了他的困意,他在震惊中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长涯的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突然想起,在我幼时的印象里,外祖父一向严厉冷峻,不苟言笑,但我住在平南王府的那段时日,他却一反常态,主动给我糖果。”
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想编造一些借口来搪塞段长涯,无奈搜肠刮肚也编不出,只能摇头叹道:“唉,你何必要想起来。”
段长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他也终于哽住了,像是用尽了意志力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个证据,能够诱人丧失心智的毒,决不是常见的毒药。我的外祖母出身于巫觋氏族,本是平民布衣,因为天生容貌清丽秀美,受到平南王垂青,才嫁入王府作妃。如今想来,外祖父真正想要的大约不是美人,而是天下罕绝的南疆巫蛊毒方吧。”
柳红枫彻底无言以对。段长涯所猜测的缘由,也正是素姨所道出的真相,素姨当年不慎听到平南王与宋云归的密谋,出于忠心,一直缄口不言,眼看段氏家破人亡,才终于忍耐不住,将埋藏心底的秘密坦白于口。
段启昌迎娶平南公主后,便将祖上血脉怀有隐疾的担忧告知于平南王。不想平南王却以南宫瑾怀有净秽之血为理由,主动鼓励夫妇两人诞下一子。段启昌做梦也想不到,爱妻的父亲却是个冷酷的野心家,为了有朝一日夺取天下的大业,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出卖。
彼时,段氏所执掌的天极门贵为武林第一名门,不仅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甚至得到朝堂的信赖。平南王与宋云归结盟后,便利用段启昌爱子心切的弱点,迫使其犯下罪行,凿开这面完璧。
段长涯见柳红枫沉默不语,便反问道:“看来我猜对了?”
柳红枫终于叹了一声,道:“没错,你的外祖父十年前便和宋云归结盟,想要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毁去段氏的信誉,继而扶植东风堂,取代天极门的地位。他没想到段氏的地位太过稳固,竟有本事湮灭罪证,将血衣案一手压下,于是,宋云归只能继续蛰伏,一面拓展东风堂的势力,一面伺候良机,直到武林大会,天时地利,他便重施故技,借着同行赴宴的机会给你下毒,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料到,你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
段长涯终于赢得对方的肯定,却没有表露出半点欣喜,反倒垂下头道:“但我醒的终究还是太晚了。”
乌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阴霾,坚毅如雕塑般沉稳的脸上也终于浮起一片黯色,鼻尖抽动,嘴唇颤抖,像是在拼命忍耐泣意。可是,仍旧有一滴泪水逃离掌控,擅自滚出了眼眶。
柳红枫看呆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曾费了很大功夫,才终于将这个不善喜怒的人逗笑。
他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亲眼看到这人哭泣的模样。
严密的心田终于裂开一道罅隙,生命行至尽头,壮志难酬,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在这样一个长夜里,段长涯终于淌下不甘的泪水。
泪水比笑容更加稀贵,只淌出一滴便止住了。
段长涯紧咬牙关,将汹涌的情绪吞回肚子,那唯一逃离掌控的眼泪,沿着刚毅的脸颊轮廓坠下,刚好落在柳红枫的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背灼出一个窟窿。
*
一时间,柳红枫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能信口吐出一串花样百出的俏皮话,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人。
独行的时日太长,他已然忘了如何拥抱取暖。
编造的谎言太多,他已然忘了如何交付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