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92)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冯广生叹了口气,道:“唉,我那个大哥啊,处处都好,就是好得过了头,简直像是九霄殿里的仙圣,他可曾想过,活在仙圣眼皮底下的凡人,过得该有多辛苦。”
一番话戳中了张独眼的心声,后者立刻抬起头,迫不及待道:“冯兄弟,你可不知道,今天这一天,我真的要憋死了。”
冯广生也在不远处坐下,摆摆手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张独眼应了一声,将安广厦帮痞子疗伤,帮寡妇拾物的经过悉数讲了一遍,末了又骂道:“你可不知道,那些龟孙子看到少当家受罪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有多贱。我们西岭寨好歹也是一方名门,从前别说老百姓,就连南疆的官兵见了都要敬让几分。如今却要遭骗子欺辱,遭寡妇差使。你说说,这是凭什么啊?”
冯广生没有作答,倒是其余几人抢过话头,七嘴八舌地附和。他们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谋求答案,只不过是宣泄心中积攒的郁结。这些话不能在安广厦面前提及,只能在私下交换。
这样的集会早就不是第一次。
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发泄怨气,已成了六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今日借着麻烟助兴,他们的话比平日更多,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措辞愈发粗鄙,态度也愈发恶劣,吐出的话语愈发不堪入耳。
冯广生没有作答,直到几人说得口干舌燥,个个红着脖子,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依旧是个沉默的倾听者。
他的手中也捏着一只烟卷,却不往口中放,只是静静地举着,任由烟头上的火星慢慢爬行,像个进食的小虫,背后留下一条淡淡的灰烬。
张独眼注意到他的异状,问道:“冯兄弟,你这是……?”
冯广生道:“这是祭给我爹的,你们不知道吧,他从前一直有吸麻烟的嗜好。”
张独眼的神色有些诧异,冯广生虽与他走得近,时常交谈,却鲜少提及父辈的话题。他想起冯四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牺牲的事,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唉,人世无常,你也节哀吧。”
冯广生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说到此处,年轻的脸上浮起一片与年纪不相符的愁容,在一张堆砌了诸多谎言的脸上,唯独这一抹愁容分外真切。
烟卷末梢的灰烬安静地落在地上,冯广生静静地看着,目光有些失神。直到火星爬过一半的距离,他才慢慢抬起胳膊,将烟卷裹入唇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旁人吸了麻烟,浑身轻松畅快,可他吸过后,脸上的忧郁却更深了一层。
*
冯广生的忧郁,倒并不是缘于父亲的死。
冯四半生追随老庄主四处奔波,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陪伴在妻儿身边的时光少之又少,即便人在家中,也鲜少展露慈爱的一面,对独子要求严苛,打骂规训都是家常便饭。在冯广生印象里,冯四是个刻板又无趣、却被身边人敬佩爱戴的父亲。
这样的印象几乎持续了整个少年时光,直到这段时光邻近末尾,冯广生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这个秘密老庄主不知道,冯夫人不知道,安广厦更不清楚。却偏偏叫他察觉到端倪。
冯四私藏了麻烟。
一身浩然正气的侠客在袖口内侧缝了一只小小的口袋,用来盛放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麻烟。麻烟在官道上是禁物,只能从私晦的渠道购买,贵重又稀少,可遇不可求。冯四每次只舍得抽上一小口,将余下的烟卷藏回去,久而久之,烟头一端发黑,在挤压中变形掉屑,模样很是难看。
若非亲眼得见,冯广生断然不敢相信,这样丑陋的东西竟能塞进嘴里。
一向爱惜颜面的父亲,绝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展露秘密。只有在深夜里,他才顶着凛凛寒风,来到户外,找无人背光处偷偷吸食。他的身上总是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脸颊总是被风吹得又僵又白,手指总是哆哆嗖嗖地,反复几次才能顺利引燃火折。然而,每每青烟冒起,他总是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嘴唇微张,露出陶醉的神色。
冯广生一路尾随身后,爬上不远处的屋檐,躲在屋脊背后,从高处偷偷窥视父亲的模样。
麻烟安静燃烧,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飘至半空,也钻入他的鼻子。
像是有人拿起粗粝的砂纸砥磨鼻腔,一股浓烈的焦霉气直冲眉心,使他差一点咳嗽出声。只是一缕细细的青烟,竟比烧饭时的油烟还要更加呛鼻,更加难以忍耐。冯广生不禁皱起眉头——世上怎会有人喜欢如此难闻的味道。
可是,当青烟飘过头顶,没入夜空,悉数散尽之后,那味道却奇迹般地残留在他的体内,仿佛被稀释得很淡很轻,萦绕在肌肤之下,带着柔软舒适的麻痹感,淌过殷红的鼻头和冻僵的四肢,化作阵阵畅意,使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那一刻,冯广生终于理解为何世人会对麻烟上瘾。
冯四只是吸了几口,便将烟头熄灭,重新藏回袖底的口袋中。他今日一直在外赶路,衣衫上沾满了汗水,袖口肮脏而油腻,口袋里的沉垢想必积得更厚。冯广生看在眼里,心下一阵嫌弃,想到下次这烟头还要裹在唇间,他的鼻子便要皱作一团,
可是,在冯四转身离去后,他独自趴在屋檐上,没过多久,便开始想念方才的味道,想念那一股难闻的气息被时间稀释后,淌过五脏六腑所留下的舒畅。他想,此刻若是有人点起一支麻烟,举到他的面前,什么邋遢,什么脏乱,他一定全然抛至脑后,不去计较。
光鲜体面固然重要,可人的魂魄中总有贪婪堕落的部分,是仅靠大义无法填补的。
那一次偶遇改变了冯广生,父辈为他勾勒出的华美画卷从此揭开一个角,露出背后不堪的污点,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他爱上了麻烟的味道。
从那时起,他习惯于独自外出,借着辗转各地的机遇,在暗中到访陌生的场所,结交陌生的朋友,他看到了藏在华美画卷背后的另一片江湖,更加丑陋,却也更加真实。就像那冒着青烟的草叶所发出的气味,令人欲罢不能。
他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比父亲的秘密更隐蔽,也更宏大,奇怪的是,他不再厌恶冯四,反倒萌生出更多发乎内心的亲情,那个严厉不近人情的父亲在那一晚的风雪中,对他袒露出真实的一面。他想,冯家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神仙,父亲和自己一样,终究只是个凡人。只是注定要被困在太阳下面,倾尽余生也未必逃得开。
从前,他也想要变得完美无瑕,扮演一个忠厚谦诚的兄弟,与安广厦一道出生入死。但现在他不想了,他不愿永远被困在太阳下, 身后永远拖着一条沉重的影子。
冯四永远不知道冯广生的秘密。在冯广生面前,他仍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在西岭寨众面前,他仍是当仁不让的二当家。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武艺,也继承了他的位置,而后,他为保护安广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忠义两全,死得清白明快。
但冯广生却憎恶这清白的名号,只有他知道,冯四无非是走累了,再也逃不懂了,索性一头撞死在墙上,可他不愿放弃,他要让烟灰抹脏他的手,抹脏他的生命。他要逃离他的太阳,活出不同的模样。
他抽完一支麻烟,掸了掸指上的灰,也结束了短暂的回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人,问道:“你们喜不喜欢西岭寨?”
张独眼答道:“这不是废话吗,西岭寨是我们一手打拼出的家业。”
冯广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觉得,西岭寨的前途如何?”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冯广生又道:“咱们都是兄弟,说话不必顾忌。我知道你们都敬重安广厦,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自然也敬重他,爱戴他,可是,你们当真相信,像他那般忍气吞声,受尽委屈,便能换来咱们的前途吗?”
张独眼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没用的!这江湖里的人,有几个真的讲道义,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忘恩负义的东西。若想不被人欺负,受苦受罪根本屁用没有,只有变得够强,够狠。才不至于被人踩在脚底下。冯老弟,你也去劝一劝少庄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