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要学那些没出息的逃亡贵族?你害怕一个小贩的报复?”
“你知道这种话对我没用,格蕾丝。不只是那场私怨,整个形势也变得更糟了。前线彻底溃败,我们被多国军队压住边境线,激进派却还想主动宣战。他们想让国家和全欧洲的君主为敌。整艘船都要沉了,再争抢船长的位置已经没有意义。”
“那就阻止他们!激进派引起灾祸还不够多吗?!”格蕾丝说起“激进派”,像要把这几个字在嘴里嚼碎了吞了。
“没有用,他们会越来越占上风。平民们害怕被夺走眼前的胜利,害怕回到过去,这种超越一切的恐惧已经让他们陷入疯狂。他们臆想出无数敌人,只有激进派的主张能满足他们的狂想,君主立宪派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
格蕾丝意识到,他预见到的那些危险,伯爵当然也能预见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打稳赢的仗,绝不让自己冒一点儿险,当他判断出情势对自己不利,就能毫不留恋地舍下一切。
可格蕾丝还想再争取一下。
“你说人们的恐惧已经超越一切,他们恐惧国外君主重新塞给他们一个国王,恐惧贵族重新变成领主,征收更高的租税。但这些恐惧本质都是害怕挨饿,害怕面包继续变贵。”
阿伦德尔伯爵挑了下眉,坦率地直面自己的失败,“你说得没错,面包是最重要的。人们最终决定不再拥护我,是因为我没有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强制限定面包价格。”
“那是因为你的支持者就是那些大商人和大资产者,他们绝不会同意。你陷入和国王一样的困境。”
阿伦德尔伯爵露出意外的表情。
“伯爵大人,那你认为激进派能让面包便宜下来吗?你看今年的春天来得这么晚,今年依旧不会有好收成。激进派还主张全面开战,可贵族军官已经流亡大半,谁来为他们打仗?他们注定会被拖垮,面包会越来越贵,人们会像抛弃国王和抛弃你一样地,把愤怒都转移到他们头上。”
阿伦德尔伯爵听出他的变化。从前在会议桌前,格蕾丝说起这些,话语间全是同情,而今只剩冷酷。
“你说得有道理,但那毕竟是个假设。即使你的预料是对的,你也无法保证在激进派垮台之前,你作为君主制仅剩的象征,能在这样的局势里保全自己。你知道每天有多少贵族被砍头吗?他们甚至从国外运来一架断头台,就为了加快执行死刑的速度,好完成每日的砍头数量。”
“格蕾丝,你听我说,留着你自己的命,日后才会有机会。”
格蕾丝碧绿的眼睛里燃着火,“我等不及了,艾伦被关在牢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审判。你不是最擅长把人变成枪吗?我让你再利用一次。我当你的枪,帮你拿回你刚刚失去的,你也要帮我拿回我的!”
阿伦德尔伯爵忽然感到愤怒,他压抑着,问格蕾丝:“你在谁那儿学笨的?从国王那里吗?他当时也是这样愚蠢地选择留下来,你已经看到他的下场!”
“……克里斯……”格蕾丝眼里的火焰熄灭了几分,“克里斯自己选择留下来吗?……他和你说了什么?”
“和你一样不切实际的无用的话。”
“我想听他怎么说的。”
“格蕾丝,你变笨了。”
“求你。”
阿伦德尔伯爵不悦地转过脸,“他说,国王不能离开他的国土。人民可以尽可能地把罪名加到他身上,他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如果他做了逃亡君主,那才是真正的耻辱。”
格蕾丝垂下眼帘,静了一会儿,又问:“他死前说了什么吗?”
“他死前只撒了个谎……国王当众说,是王后给他带来的灾祸,是王后蛊惑他推行民主、重启会议。王后是平民的王后,不是他的,他还想宣布和你的婚姻无效,但是人民的抗议声太响,刽子手就没有让他说完——”
“别说了。”格蕾丝打断他,用手撑住额头,手肘支在桌子上,垂着头,“别说了。”
可阿伦德尔伯爵继续说着:“国王放弃所有声誉,就为了保住你的命。你真的要去犯傻吗?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毫无用处的事?”
“不会毫无用处的。”格蕾丝保持着那个姿势,再次化为雕像。
过了许久,沉思的雕像再次活了。他微微抬了下头,阿伦德尔伯爵这时看到他的脸,已看不到任何情绪,那双碧绿的眼睛成了两件冷酷的死物。
格蕾丝的身体处于静谧中,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额前的发根处轻轻的擦动,低沉而缓慢地说:“你让我想想……国王临死前的话不会毫无分量……我会想出办法的。”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阿伦德尔伯爵这时发现,格蕾丝最大的变化并非失去了那头美丽的头发,而是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任何过往的天真。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
当他凑近时,格蕾丝因为被打断沉思而受惊地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了他的嘴唇。两人的眼睛离得那么近,其中的含义都能看分明,可阿伦德尔伯爵还是往前追了一次,格蕾丝后仰得更加厉害。
碧绿的眼睛平静如死水,灰色眼眸中的浪潮便也随之退去。
阿伦德尔伯爵直起身,朝旁边走了两步,侧过身去。
“伯爵大人,我要再试图说服您留下,”格蕾丝说道,“但不是以保王党的身份。国王已经没有了,保王党的立场没用了。您和您的伙伴们只是要占住那些席位,别让您的敌人把它们都抢走,否则就真的全完了。这是民主的优点,对吗?一席一票,和他们坐进同一个会议室,尽情地相互撕咬吧。”
“我也不是以王后的身份回来。克里斯说的对,我不能当国王的王后——人们可以砸碎王冠一次,就能砸碎第二次,杀死王后对他们来说并不比杀死国王更困难。我要当“平民的王后”、穷苦女人生的私生女、为国家捐躯的斯顿准将的亲密盟友、因为一心向着人民而被国王憎恨的改革领袖。”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激进派在找一个女神来象征民主。教堂和修道院都被抢了,十字架都被烧了,人们急切地需要一个替代品来崇拜。”
“他们还没想好她该是金发还是棕发,长脸还是圆脸,穿裙子还是裤子,他们还为她要叫什么名字而争论不休。”
“我会站到人们面前,让人们知道,他们的女神应该长得很漂亮,眼神应该充满智慧,嘴角应该充满庄严。您知道库柏勒吗?那是古罗马最受崇拜的女战神。会议喜欢从古典文明中寻找灵感,我就穿古罗马式的长裙。人们会知道,他们的女神的头发是金棕色的,但是剪得很短,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她’穿白色连衣裙,胸前佩戴象征革命的徽章,‘她’名字也充满神圣寓意,意为'民主的恩典'。平民的王后成为平民的女神,在革命陷入困境时‘她’依旧没有抛弃他们,一如在民主艰难启动的初期。不会有比这更讲道理的事。”
“格蕾丝,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放进危险的中心呢?”
“伯爵大人,您还记得复仇的大鲸吗?大鲸被抢夺了心爱之物,它必然就不再害怕流血。”
十几日后,约翰逊.希林驾马车格蕾丝送到首都入城的收税站外。他停下车,看到格蕾丝将裹在身上的厚披风脱下了,露出里面只有一层的裙子。
天还冷着,刮起风,格蕾丝冻得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约翰逊.希林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怪人们喜欢在天冷时穿深色的衣服,因为白色看起来让人很冷。“
格蕾丝冷得咬着牙,攥紧了拳头。等他适应了寒冷,不再发抖,抬头看向约翰逊.希林:“我看起来和那幅画里的女神相似吗?”
约翰逊.希林由衷地点了点头。
格蕾丝下了车。
昨晚下了雪,天亮后天气略微转暖,雪都化成了泥。格蕾丝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朝收税站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来问约翰逊.希林:“您家里真的有很多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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