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
鱼鳞般的红色云层布满半边天空,金色光线正在一缕缕地收入地平线之下。
大地被染成红色,树木和房屋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有缭绕的炊烟从一些房屋的烟冲里散出,在几乎融为一片的天地间拉出一条细长的白线。
柳玉告别毛胜,独自背着背篓走向村西的茅草屋。
旁边张婶子和王婶子的家里在烧饭,不断有白烟从烟冲冒出,对比起来,那个寒碜的茅草屋又多了几分孤寂之感。
路过张婶子家时,柳玉听见张婶子的几个孩子吵闹的声音,都在嚷着吃饭了。
柳玉奔走了一下午,肚子空空如也。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却在走到篱笆外面时停了下来。
隔着一圈矮矮的篱笆,他看见院里站着一道身影,面朝着他,似乎等他很久了,见他停下,那个人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是宋殊禹。
宋殊禹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有着病态的苍白,但他表情轻松,仿佛刚经历完一场浩劫,从他身体里溢出的鲜活气息覆盖了曾经的沉沉死气。
宋殊禹走到篱笆前,隔着篱笆和柳玉对视:“你回来了。”
柳玉怔愣片刻,嘴角忍不住地上翘:“你醒来了。”
第24章 睡觉睡过来一点(二更)
虽然宋殊禹看上去已无大碍,但是严重的伤势还未好转,让他不能久站,柳玉知道这个道理,便催着宋殊禹回床上躺着。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昏黄的余晖从半敞的门窗外洒进来,勉强看清屋子里的摆设。
柳玉把背篓放到里屋的窗台上,又忙着点了一盏油灯进来。
里屋比外面的堂屋还要简陋一些,连一张像样的桌子和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柳玉不得不拖了一个矮凳来放油灯。
以前他都把油灯放在柜子上,可柜子太高了,油灯的光也没那么亮,他担心不熟悉这里的宋殊禹不小心磕到。
看来屋子里除了床外,还需添置很多东西。
慢慢来吧。
柳玉深吸口气,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他拿来背篓丢掉塞了大半的野薄荷,接着掏出一团用细绳捆在一起的布袋。
宋殊禹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解开细绳并一层层地剥开布袋,最后一个布袋里包着剩下的四吊又四百文钱。
柳玉说:“甄大哥,这些都是我卖药材挣的钱。”
宋殊禹扯着嘴角笑了下:“能卖出去就好。”
他没有记忆,却是一眼看出了这些钱的数量不对。
他记得柳玉堂屋角落的药草都堆成小山了,再根据柳玉最初几天整理出来的分量来看,卖个六吊钱不成问题。
四五吊钱确实少了,而且对方给得有零有整。
估计是遇到了心眼颇多的医馆掌柜。
宋殊禹认为出门做买卖,肯定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只要不吃大亏,就当是涨点经验和教训。
可这会儿看着柳玉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异样。
“你去的哪家医馆?”
“普济医馆。”柳玉答完,从床下一堆秸秆里摸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挑了四吊钱放进去。
柳玉做这些时没有特意避开宋殊禹。
宋殊禹记住了医馆名字,他眼睑微垂,清清楚楚地看见柳玉趴在地上把匣子藏回床底深处。
不知柳玉怎么想的,当着他的面做这些,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了吗?
如果他是坏人的话——
只怕这个小孩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也许他曾经真是坏人呢?
宋殊禹喉头滚动,待柳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才不动声色地收敛目光。
“普济医馆的生意不比隔壁的卲氏医馆好,但医馆里的小哥和大夫都是好人。”柳玉脸上浮出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起初我去的是邵氏医馆,可邵氏医馆的小哥很凶,还把我赶了出来,我在门口遇到普济医馆的文南哥,就跟着文南哥走了。”
那段记忆不算愉快,柳玉不愿回想,便用三言两语带过了。
以前他在外受了委屈,回来没人诉说,只能自个儿憋着,有时候委屈得狠了,就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然而现在不同了,他所有的话都可以告诉甄大哥,他也不觉得甄大哥吓人了。
其实甄大哥只是看着凶了一些,人还是好人。
“赶了你?”宋殊禹的声音拔高些许,“是邵氏医馆吗?”
柳玉点了点头。
宋殊禹的眉头紧紧蹙起。
柳玉并未发现宋殊禹的表情变化,他坐回小板凳上,双腿闭拢,又拿过背篓伸手往里掏了掏,很快掏出买的肉菜,最后是放在底下的砚台、毛笔以及用粗布包裹的宣纸。
“甄大哥,你看。”柳玉脸上笑意更甚,眼睛眯得弯弯的,露出洁白小颗的牙齿,他邀功似的将其中两样递到宋殊禹眼前,“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
陷入情绪的宋殊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东西后,不由得愣了下:“这是?”
“这是砚台和毛笔。”柳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张空的板凳上,又拿起宣纸,在宋殊禹眼前轻轻晃动了下,“这是宣纸。”
宋殊禹愣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要不是有甄大哥的指导,我也不会挣得这笔钱,所以我想买些东西送给甄大哥。”柳玉说,“衣物可以日后添置,食物已经另买上了,我左思右想,这套笔墨纸砚应该适合你,不知甄大哥能否用得上。”
宋殊禹没有说话。
沉默中,柳玉雀跃的心情慢慢往下坠落,他开始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送错了?
他突然想到,甄大哥识字并不等同甄大哥喜欢读书写字,万一甄大哥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笔墨纸砚——
想到这里,柳玉有些慌了,扣在宣纸表面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几抹淡红染上他的指甲盖,乍一看,指尖仿佛透着红。
若他抬头,就能发现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甄大哥……”
“你卖药材的钱除了买食物外,还用来买了这些?”
柳玉不知宋殊禹为何这么问,他眼睫颤动,垂眸看着自己相抵的脚尖,双手捧着一沓宣纸,惴惴不安地嗯了一声。
“你的药材总共卖了多少钱?”
“八、八吊钱。”
所以这个小孩不是被医馆掌柜欺负了,而是拿了一部分的钱去买这些东西?
明明家里都穷到要不停地干活才能维持温饱的地步了。
这些东西不是刚需,没必要急着买,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买了也是浪费钱。
宋殊禹心里这么想着,心情却在上扬,只要他后面用上了,就称不上浪费。
“谢谢你。”宋殊禹说,“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原以为会等来一通责怪的柳玉蓦地抬头,黑亮的眼仁儿定定望向宋殊禹。
半晌,他眯眼笑道:“甄大哥高兴,我也高兴了。”
不过柳玉送这些东西并非只是让宋殊禹打发时间,否则他直接租几个画本回来便是,用不着花这么多的钱。
他想和宋殊禹商量个事儿。
可前脚刚把东西送出去,后脚就着急忙慌地提要求,他实在做不出来,想来想去,索性等明天再说。
柳玉收拾好东西,又拿来扫帚把地上野薄荷扫干净,让宋殊禹躺下休息后,他便提着肉菜去屋外的露天厨房生火烧饭了。
吃完饭、洗完碗,外头的天空早已黑透。
如今天热,哪怕一天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都会闷出一身汗水,何况柳玉忙了一天,还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照常烧了热水擦洗身体,趁着夜色把换下来的衣裤洗了。
湿漉漉的头发用帕子擦得半湿不干,随意散在肩后,他端着重新烧好的热水来到卧房,蹲下身把帕子打湿后拧干。
“甄大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宋殊禹坐在床边,脸上看不出表情,眸色暗沉地盯着柳玉手里的帕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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