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开平。”燕云潇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立刻记起了湖州报上来的辉煌政绩。
湖州今年花重金修缮了凉苏楼。“凉苏娘娘”是湖州州志中记载的一位神祇,为终年炎热的湖州带来了雨雪,让干枯的作物复苏,干涸的湖泊重新盈满水。数百年前的湖州百姓为了感谢凉苏娘娘的恩德,修建了凉苏楼。
这凉苏楼自建成几百年以来,风吹雨打都屹立不倒,湖州百姓心中深信,这是凉苏娘娘在天上庇佑着湖州。
哪知今年春,凉苏楼着了火,雕梁画栋成断壁颓垣,废墟外湖州百姓长跪不起,哭声遍野。
湖州总督褚开平便下令重新修缮凉苏楼。
修缮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但凡有点家产的湖州百姓,都捐了或多或少的银子。重建后的凉苏楼比过去更富丽堂皇,气派无比。
褚开平花重金请著名画师作画,请文人作赋,又邀请南方各地文人骚客聚于凉苏楼,广撒潘江,各倾陆海。事后褚开平命人将当日所作诗赋刊印成册,名曰《凉苏集》,在当地文人圈子里广为流传。
这场集会,也被看做是今年最成功的一次文人雅集。
然而,燕云潇看着蓝卫呈上来的调查文书,眉头越皱越紧。
“故意纵火烧毁凉苏楼,连同二十名守楼人一同烧死,处死十八名进京告御状的百姓……”燕云潇一目十行地读着文书,声音渐寒,“湖州当地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褚开平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不成?”
他看了一眼青玉夜明珠,唇边笑意冰冷:“一块夜明珠想买三十八条人命,他这是把朕当草包糊弄。”
祭祖大典后,他恩威并施,暴戾与怀柔双管齐下,将京城百官收拾得服服帖帖。然而对于地方上的地头蛇们,却鞭长莫及。
看来是时候杀鸡儆猴了。
燕云潇让蓝卫退下,他叫来谷源成,道:“明日朝会上,你便上奏京城官员的考绩结果。”
谷源成应下,随即不解道:“按过往惯例,京城与地方的考绩结果都是一同上奏的。”
燕云潇摩挲着青玉夜明珠,微笑道:“不急,朕要请各州总督们入京赴年节宴,此事朕交给你,务必办妥。”
二十三州总督一齐入京,这是燕朝开国以来头一遭。但谷源成丝毫没有迟疑,更没有多问,立刻朗声道:“是,皇上。”
人走后,燕云潇喝了口盏中的淡莓酒,温热自胸腔散开,他脸上浮起一丝薄红。
几日前,那一匣干桂花用完了,燕云潇本想让人去集市买一些送到小茅屋。可转念一想,悉心摘下并晒干的桂花与集市上卖的干桂花毕竟是不同的,心意能影响品质和口感。他向来不是退而求其次的人,便也就算了。
哪知桂花用完的第二天,林鸿便做了新的饮品“淡莓酒”给他。
蓝卫禀告说,林鸿在山中发现一种莓子,不知品种,但格外香甜。他将莓子捣碎出汁,加入自酿的萝卜酒煮开,制成了淡莓酒。
萝卜自带甜味,酿成的酒一点也不烈。莓子又添芳香,一口喝下去,淡酒带来的热散至四肢百骸,全身都暖和起来。
而随着淡莓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林鸿遒劲的字迹:“瓜菜已熟,邀君共品。”
燕云潇轻轻哼了一声:“想见朕,哪有那么容易。”
一日红日高挂,燕云潇邀了几位官员,来御花园烤鱼赏花。
秋季时他命人凿了鱼池,养了许多肥美的鱼苗,还在御林军一号营地旁的湖泊中捞了几尾冬静鱼,养在鱼池中。
正值冬静鱼脂厚肥美之际,燕云潇命太监捞鱼烤制,他与官员们在亭中闲谈。
吏部尚书最近焦虑不已,瘦不拉几的老脸上冒了一溜痘。他见皇帝竟有闲情烤鱼喝酒,愁得唉声叹气,颤颤巍巍道:“皇上啊……今年的考绩迟迟未出,各总督的亲信们都快把臣的门槛踏破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夹了一块鱼肉给他:“赵尚书啊,你老是愁眉苦脸,难道不觉得老得越来越快了吗?明明才五十岁的人,看着像七十岁了。”
赵尚书:“……”
燕云潇又道:“再有人问,你就说考绩压在朕这里,不就行了?”
赵尚书简直欲哭无泪,他敢吗?
赵尚书失魂落魄地夹了一片鱼肉,眼睛却一亮:“皇上养的鱼,果然香!”
燕云潇也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吧?人生嘛,吃好喝好才最重要。”
一位礼部的官员问道:“过去从未有过各州总督一同进京的先例,该以何种礼制迎接,宴席的规格又该如何,请皇上圣裁。”
燕云潇笑吟吟地道:“各位总督不远千里而来,自然要好生迎接。便用府制高半级的规格吧。”
众官员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齐齐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府制高一级,便是迎接亲王的规格,即使只高半级,也是大大抬举了各位总督。
燕云潇意味深长地道:“礼部好生安排,定要让各位总督大人们宾至如归。”
礼部官员道:“是,臣谨遵皇上圣谕。”
众官员压着震惊,偷偷交换了眼神,暗中猜测,皇上难道是想对总督示好?可这也太过了吧?
只有吏部赵尚书听到“好生迎接”几个字时,心中抖了抖,他下意识觉得这与被压在暖阁的考绩结果有关。恰好一阵冷风吹过,他在皇帝温润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一丝刀锋般的冷意。
正在这时,小邓子走了过来,在皇帝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众官员惊愕地发现,小邓子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立刻怒不可遏,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大家立刻站起身,乖顺地等待着挨骂。
燕云潇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个笑:“众卿且离开吧。”
官员们听话地行礼退下了,有一人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烤鱼。
等所有人离开,燕云潇沉着脸,大步往御花园的暗道入口走去,阴恻恻地道:“那是朕的南瓜和小油菜,他怎么敢摘的!他以为他种的就是他的吗?!”
他怒气冲冲地打开暗道入口,却一眼望见了看不到头的黑暗。幼时的恐惧浮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小邓子还没有跟上来。
他是皇帝,自然也不会随身带火折子。
这时,十几步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林鸿正拿着火折子站在那里。
燕云潇皱了皱眉。
两人隔着暗道入口对视着,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距离那个雷雨夜,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燕云潇头戴玉冠,披着件白绒领的黑色披风,更衬得面如冰雪,眉若远山。他脸上带着未散的薄怒,眼神不如何友善地盯着林鸿。
林鸿近乎贪婪地望着他,握着火折子的手颤抖。
雷雨夜他吻了皇帝后,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见不到皇帝。蓝卫将他带入暗道,他很快发现了暗道尽头的茅屋和墓碑。
那夜他一遍遍回忆着皇帝的唇,略微冰冷,却柔软清甜。
然后他等着皇帝来,一天又一天。
他知道山后必有出去的路,看守的蓝卫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一次也没有动过出去的念头。
他愿在此等待余生,只为盼得皇帝一次回眸。
可思念杀人。
等着等着,南瓜熟了,小油菜绿了,萝卜结了一个又一个。
他等不了了,他必须主动出击。
就算皇帝会怒他、怨他,可只要能再见一面,他便能独自熬过漫漫寒冬。
就在这时,鸟雀从枝头惊飞,抖落了枝头压的雪,白雪簌簌地落在燕云潇的发冠上。
像是一夜到白头。
林鸿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快步上前,冲燕云潇伸出一只手,温声道:“这里黑,皇上小心台阶。”
燕云潇冷冷地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跃入暗道中,沉声道:“林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林鸿道:“自然是等待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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