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从耳朵,而是从心底, 或者说意识里传来了古怪的应答。
那声音仿佛是浸泡在了水里, 带着咕噜咕噜的隔绝感, 遥远得不可思议,又仿佛是在近处。
“朱,利,安。”
仿佛是在牙牙学语,想要说清楚这里面的字句也废了它不少功夫。
朱利安不敢松口气。
他其实……还是惧怕埃德加多。
不管是它出现在红宝石号上的形态,还是它降临在玛莎矿星后抢掠的姿态——朱利安甚至清楚,只要揭开这片黑暗,他生而为人的恐惧就会在一瞬间把朱利安的所有理智都全部吞没,彻底成为一个只会疯狂呓语逃跑的疯子——人类无法承受这种超出极限的存在。
朱利安害怕埃德加多。
如果有所选择的话,他巴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但并非连一丝丝触动都没有。
朱利安想,他可真是蠢货。
人类为什么总会被一些……“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会如此”的情感所触动?他明知道埃德加多的恐怖,明知道自己对其的畏惧,可只要想起那一刻在陌生黑暗的星球上,那只可怜兮兮的、还未出生的可怜虫趴在虫卵里绝望的啼哭,就让朱利安抗拒的动作无法再维持下去。
愚蠢。实在是太过愚蠢。
朱利安想,“……我想见见A。”
他听到自己无声地开口。
埃德加多蠕动了一下……那是蠕动吗?无法看到黑暗的朱利安这么想。
他没有看到,在他睁开的、无神的眼睛之前,遮挡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层雾气是从埃德加多身上飘出来的,彻底断绝了朱利安看到外界的可能。
所以,朱利安没有看到,在他提及代号A时,在他的头顶,他的脚下,他的四周,正密密麻麻睁开无数双浅灰色的复眼。它们蠢动着,它们碰撞着,以一种人类看了会发出惨叫的声音在互相激烈地摩擦,发出惨厉的尖啸声。
最后,从其中一颗眼球里伸出来的触须,可怜兮兮地磨蹭了一下朱利安的嘴角。
“朱利安,喜欢它?”
仍然是那种浑浊到难以分清楚的声音。
朱利安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连代号A都能拥有较为清楚的逻辑和理智,可是身为更高等的王族却不能。现在他才明白,不是王族不能,是埃德加多不能。
埃德加多和代号A本来就是一只虫。
它本该在那颗黑暗陌生的星球上或是被人类夺走,或是被虫族抢回去。却因为朱利安的出现横插了一脚,让这颗纯粹的白蛋碎裂开来,又因为朱利安的血液而勉强存活,变成了两颗黑蛋。
一部分变成无坚不摧的黑蛋被联邦带走,辗转反侧沦落到第一保育园,又回到了最开始、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朱利安手里。
是代号A。
另一部分,被“遗弃”在那颗星球地表,险些死去,却又没有死去。
在一切的空洞里破壳而出,成为浑噩之源,没有太多理智和逻辑的疯狂王族。
是埃德加多。
代号A和埃德加多,本来就是一只虫。
朱利安咽了咽,喉咙口那小小的突起顺着细腻皙白的皮肤上下滚动。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无数只浅灰色的眼球注视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温暖的柔色,“你和,A,本就是同源,不要这么互相排斥。”
说出这话后,朱利安又觉得自己有点轻飘飘得过分。
他对虫族的了解还是不够多,或许……它们本来就有自相残杀的习惯呢?几乎每一次和虫族的遭遇都不太美妙,无法控制人类本能的朱利安这么迟疑地想着。
其实虫族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它们本就是能靠着集体意识生活的种族,个体是无比的渺小,哪怕是王族在意识联结里有着浓重鲜明的存在感,可它们的利益趋同着虫族的利益。它们不像是人类那样会划分自己的地盘——尽管不同的王族会有自己或多或少的属下——但这些都是在虫母消失后才逐渐出现的变化,并不足以动摇整个种族的根本。
它们不会自相残杀。
它们一齐进退。
唯独死去的虫族会化为它们的食物,在被吞吃后一齐变作是身体的养分。
这也是一种独特的融合。
所以在那过去许多年,尽管很多王族都不是很喜欢埃德加多,可它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有过真正的冲突——只除了在红宝石号那一回。
为了追寻虫母的气息,任何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
故,代号A和埃德加多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割裂,从一开始就是不同寻常。
或许是源自于在它(它们)在出生前曾感觉到虫母的怜惜,也或者是它(它们)是倚靠着虫母的血液才侥幸存活下来,异变成了不同的个体——虽然一个独具力量,一个拥有脑子——但这些其他虫子从未有过的体验,也造就了两者的独一无二。
而这种独特,便衍生出无数的变数。
如果当真是如朱利安那本书上所记载的虫母,如果真的如同朱利安浑噩时有过的高高在上的冰冷状态……没有任何情感的虫母只会吃掉这两只虫子。
祂是慈爱的。祂是冷酷的。
祂着眼于万千子孙。
便不会有所谓独一无二。
可在这万万千的可能性中,朱利安同样是变数。
他是人类,他同样是虫母。
他拥有着在虫族看来难以理解的柔/软情感,而虫子在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为何物的同时,就已经贪恋妈妈的别有不同。
所有的降临都有缘由,所有变数都独一无二。
虫子们觉察出虫母的不同,却愈发无法割舍。
它们开始变得贪婪。
代号A想,它怎么舍得呢?
虫母是慈爱的,慷慨的,用祂的身躯为虫族养育无数的子嗣,那亿万的子民都从祂的身躯而来,诞生于祂的欲/望之下,与祂一起生活在黑暗的国度,最终一起漫游至无边的宇宙尽头。
这意味着分享,这意味着孕育。
这意味着会有无数的子嗣从祂的身体爬出,又贪婪地覆盖在妈妈身上。
可怎么能忍受呢?
虫子也诞生了贪婪的欲/望,诞生了独占的渴求。
尤其是在意识到埃德加多的痕迹已经层层覆盖住朱利安,甚至连生殖腔都留下了它的痕迹后,代号A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情绪。
埃德加多愚痴,混沌,只有纯粹的力量。
它无法讨得朱利安的欢心,可它的力量却足以牢牢抓住妈妈。
而代号A就算能得到朱利安的偏爱,可它到底无法变成人。
它们就像是站在彼此的两端,一个可以触碰到朱利安的心,一个可以触碰到朱利安的身。它们守住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却也贪心地试图夺取另外的一部分。
这怎能不引起这两只已经变异了的虫族的排斥?
它们仿佛从被切割开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是彼此的死敌。
代号A在埃德加多不情不愿地松开束缚后,总算可以试图靠近,甚至触碰朱利安。
它看起来破败不堪,在埃德加多的力量对比之下,代号A压根无法与之相抗。纯粹的暴力可以碾压一切的智慧,但代号A总有底牌。
它的底牌是朱利安。
它的底线,同样是朱利安。
埃德加多再是愚蠢浑噩,它仍然试图亲近妈妈。
可是妈妈畏惧它,害怕它。
它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代号A亲昵地趴在朱利安的脚背上,略带委屈地说道:“妈妈,好痛,好痛哦。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找,一直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朱利安了。”代号A娇气地用翅膀蹭了蹭朱利安,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从前已经被这些虫子折腾得对“妈妈”这个称呼无感了的朱利安,在重新听到代号A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却骤然有一种仿佛被刺痛、被灼烧的羞耻感爬遍他的全身,让他恨不得就此缩起来、或者捂住耳朵,再也不要听代号A那些胡言乱语。
他干巴巴地说道:“……不要,不要这么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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