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挤开人群来到前面就明白了。
地上躺了一具无头尸体,正是其中一个劳工。而在不远处,站着个犹如风烛残年的枯瘦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头上裹着灰蓝色头巾,面上皱纹如千沟万壑,弓着身子,一身灰扑扑棉衣,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怎么看都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月光下,这个老婆婆没有影子。
前面的人吓得一股脑往后跑,后面的人听到了跟着往后跑,好在还没乱起来就被近卫拦住了,他们要是自己瞎跑出去才会遭遇不测。而近卫们大多很镇定,这让乱窜的不少人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看去。
然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监督他们的可怕的年轻人竟一步步往老婆婆走去。
“快让他回来,这怎么行?”有人更恐慌地指着姜遗光,以为他被迷惑了。
一个近卫摇头:“没事的,且看着吧。”
那些人不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人拦下来。又因近卫的话升起些隐秘的期望。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年轻人走到老婆婆面前,他什么事也没有!相反,他竟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婆婆的篮子!
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老婆婆忽然张开大嘴仰天大啸,满口尖牙,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响和狂风一道响彻夜空。
再然后……她,她的衣服突然瘪了下去,月光下,变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姜遗光手里拎着那个篮子,两手一用力,那个篮子就被拧成一团麻花,扭曲的藤条中溢出血来,好像他拧的不是竹篮子,而是一条浸满血的布巾。
众人都看呆了。
直到姜遗光丢掉竹篮,回头示意他们接着往前走,有几人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有高人来了!他们有救了!
阿寄趴在老仆肩头,看着那群人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没有戳破他们的妄想。
他们都以为姜公子会留下替他们捉鬼,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凭姜公子的性格他会不会乐意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就说捉鬼一事……
阿寄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姜公子的这身本事,恐怕也要花费一些代价吧?虽然他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
回到祖宅后,姜遗光如约安排人让那些劳工睡在白家。
阿寄没有意见,他有意见也没用。
姜遗光知道,等第二天这些劳工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但没关系,他现在正需要这个名声。
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
这一天下了细密小雪,满城百姓祭灶、打扬尘后,几乎都出了门,准备去天子庙拜一拜。
白家没有人出去。
西苑打扫干净,处处挂灯笼,人人换新衣,见面先道声吉祥。和以往一样,他们依旧不出门,前几日让下人出去采买的食物足够了,于是今日也不必出去。
阿寄想过出去玩,可他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遂作罢。
姜遗光倒是给白家仆人连同近卫都放了假,他很和气地说大家忙碌许久,这几日想要出去松快也是可以的。
不料这些仆人和近卫也不肯出去玩。他们可是清楚外面有多少怪事,谁知道在外面玩着玩着命都玩没了?几个和他亲近点的近卫更是直言不讳道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是绝对不会出去的。
一群人在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酒有茶,倒也过得热闹。姜遗光不掺合,但要做什么也不管,夜里吃过年夜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仰头看烟火。
阿寄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着看着发起呆来。
他发觉那位年轻公子依旧坐得离他们远了些——倒不是姜公子故意远离他们,而是所有人似乎都有点害怕姜公子,不知不觉间就走远几步。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
“姜公子,新年大吉。”他仰头对姜遗光说。
少了以往刻意讨好的意味,好像只是寻常好友碰见了打声招呼。
于是姜遗光也低头回他一句新年大吉。
风有点大,阿寄直接站到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利用姜公子挡风。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围脖,白绒绒兔毛捂得说话含含糊糊的:“姜公子,您以前过年时会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城里看烟花?”
姜遗光摇头:“并不。”
他不怎么过年节,自老姜头死后,更是不再过节日。于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都一样,他并不觉得某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一番。只是他也不会特地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阿寄没听到回答并不气馁,而是接着说:“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人都会带我上街去。街上很热闹,什么都有,我记得,我每次都很盼着去。”
“但我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一簇烟花在空中炸开,亮起的光照着阿寄幼嫩脸庞,眼神古井无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姜遗光没有说话。
阿寄低下头。
和他想的一样,姜公子与常人有异。他早便察觉姜公子比其他人更加冷漠无情,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波动。他能发现这点,其中固然有他主动接近的缘故,但姜公子似乎从未想过遮掩。
就如此刻,姜公子只要像其他人一样可怜地安慰他两句就好,他明明知道可以这么做,可他就是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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