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便把书包递给安问,跟他自然地道别:“明天见。”
安问抱着书包,上前一步,像要跟他抱一抱。这只是他下意识地举动,但很快清醒地止住了自己,对任延比划着:“那你路上小心,别睡着。”
任延轻轻笑了一声:“好的,知道了,晚安。”
郑伯早已将另一侧车门拉开,安问矮身坐进去。车子启动时,他还忍不住从后窗看任延,见他站在原地,仿佛能感知到他的目光似的,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直到郑伯将车子开上主路,安问才乖乖地坐定。侧目望安远成,与他分享喜讯:“我今天比赛拿了第二名,还破了校运会项目记录。”
安远成眼眸微掀,“嗯”一声。自从“认祖归宗”以来,他还没对安问如此冷淡过。但安问只是稍稍疑惑了一下,便自顾自找到答案。一定是他太累了,所以现在很困,没有精力搭理他。
他很懂事,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便抱着书包坐端正,将蓝牙耳机挂上。过了会儿,任延的语音请求带着手机震动,他接起,从耳机里听到他那边骑车的风声。
任延没说话,安问听着风声,默着他经过什么路口,转过什么路牌,似在同路,昏黄的路灯在眼前流连成橘色的幻影,空气中总有香味。
一个小时后到家,安养真和林茉莉都深觉讶异:“怎么突然回来了?明天放假吗?”
安问摇着头,发现林茉莉肚子又大了,人也圆润了不少,白色的皮肤透着粉,整个人一股珠圆玉润的感觉,随手用鲨鱼夹夹起的发髻凌乱,倒是一如既往的妩媚。
安远成没头没尾地通知:“以后在家里多住住,就先不要在任延家住了。”
安问愣在当场,吃了一半的葡萄不上不下地裹在嘴里。
“出什么事了么?”安养真率先问,毕竟他前几天才跟任延通过气。
“没有,”安远成伸出手去,犹豫了一下,敷衍地摸了下安问的头发:“爸爸最近总是梦到你,回来看不到你,心里不安。”
林茉莉打趣:“什么呀,想问问了就直说好了,这么含蓄,难为情吗?”
安远成不置可否,只吩咐佣人:“把房间收拾好,就按他原来喜欢的样子。”
佣人领命下去了,安问天真地问:“那要住多久?”
安远成的目光却尖锐,带着莫名的审视和严苛:“怎么,连一晚上都还没住,就想走了?你说,你想住多久。”
他都这么说了,安问怎么可能有别的答案:“爸爸想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安远成看着他手语一字一句,又看他沐浴在灯光下漂亮、天真、乖巧的神情,那种想把任延颅骨敲碎的愤怒又出现在手掌间。
安家怎么能出一个同性恋?大逆不道,败坏纲纪,污染基因,不仅是丢脸,更是不幸,是被任延诱惑、哄骗、诱捕的不幸。
“但是,”安问踌躇着,“我在备考,马上就要联赛了,能不能进冬令营,就看剩下来的一周,家里比较远……”
“让郑伯开稳一点,车上也不妨碍你看书。”安远成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去洗漱睡吧。”
安问只能乖乖去洗澡,又陪林茉莉聊了会儿天。林茉莉手语学得最好,说:“后来换的葛老师讲课真有意思,她还想让她女儿学特殊教育呢,好有大爱的一个人。”
安问比了个“我爱你”给她肚子里尚未谋面的妹妹,林茉莉“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我怎么没学过?”
安问懵懂地看着她,牵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写,写到第二个字时她就猜出来了:“是‘我爱你’?哇,我都没学过,你再教我一遍?”
安问心慌了一下,手语也有些乱:“葛老师没有教你吗?”
“没有呀。”林茉莉笑得开怀:“这个很不常用哎!根本没想过特意学一下。”
安问点点头,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或许只是巧合,毕竟那个葛越都有女儿了,那肯定是已婚,怎么可能……何况左看右看,林茉莉都比她好看许多、出众许多。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葛越若无其事地教安远成这句手语,看着他的眼睛念出“我爱你”三个字,又柔柔地一笑,而安远成又是小儿学语般认真学了。
安问还年轻,并不知道对于成年人来说,许多若有似无才是致命上瘾的东西。
任延准备入睡时接到安问视频,额发柔软地垂着,睡衣陌生,脸上表情无精打采。
“怎么了?回家被批评了?”
安问缓慢地摇着头,唇朝一侧用力抿起:“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
“你不用买代步车了。”
“坏消息。”
“我接下来应该都要在家里住了。”
任延果然怔住,但并没有很在意,“接下来,是多久?”
安问还很天真:“一个星期?半个月?总而言之,应该不久吧。”
而且每天都还能在学校里见到的。
第96章
因为住回了家, 安问第二天只能早起。头天晚上失眠得厉害,说不清是认床还是不习惯没任延抱他,辗转反侧到三点才阖眼。早上起来哈欠连天,打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 全家都取笑他, 吃个早饭都像是要拿着汤匙睡着了。
上了车后便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 利用通勤时间温习功课的愿景完全泡汤。郑伯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他, 下了车不无忧心:“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一点没睡够?”
安问摇摇头, 将书包挂上肩膀,郑伯与他道别:“晚上还是老时间来接你。”
安问挥手道别,手机里躺着任延出门前给他发的微信, 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在校门口入口处等了会儿,果然见到任延的单车滑过绿茵下的人行道。他单手扶把, 因为有行人,因而速度不是很快, 未扶车把的另一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停好车, 他把麦当劳递给安问:“怕你来不及吃早饭,里面有咖啡。”
安问把他当救命恩人,连糖也不加,直接喝了半杯醇黑现磨,苦得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你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什么烦心事了?”任延想起来问:“昨天崔榕和任五桥都不知道你要回去住, 按理说,他怎么也该跟我爸打声招呼的。”
安问咬着半空的咖啡纸杯口, 腾出两手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是挺奇怪的。”犹豫了一下, 没把手语老师葛越的事说出口, 毕竟事关两个大人的声誉,他又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
任延耸了下肩:“那可能确实是最近比较累,所以想看到你待在身边。”
安问点点头,三两口把咖啡喝完了,捏扁了扔进教学楼大厅的垃圾桶里。
“你呢?你怎么想?”任延问。
安问不知道。安远成说想他,他没有理由赖在任延家里不走。但安远成这样的兴致想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以安远成这样的“严父”,并没有能力长期维持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何况是安问这样半道认回家、半生不熟不尴不尬的孩子。
严父与亲密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两道轨道,安远成的大家长父权制权威刻入骨髓,安养真在他面前向来只有点到为止的松弛,一旦过了,安远成便会提点他勿要太过轻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
安远成出身于北方的双职工家庭,与琚家这样的南方老乡绅宗族有本质不同,本应是时代浪潮下最自由敢拼的那一代,却偏偏将琚家的族规族训奉为圭臬,言必称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不仅帮琚家大修族谱翻修老家祠堂,也花很大力气去追溯安家的来源,千方百计要与历史上的这个谁、那个谁扯上关系,以把他的“安”改头换面成自古以来的名流绅贾大族。
一直以来,与安远成的亲密关系,更多是安问刻意维系的结果。他知道,安远成对他的关爱,本质是出自愧疚与补偿心态,深夜来访,也不过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从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安问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在安远成面前表现出乖巧与依赖,仰起的脸像羊羔跪乳,会令任何一个家长因满足而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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