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
任延。
任延。
安问张了张唇。没有声音,他像鱼钻进珊瑚一样地钻进任延的怀抱颈窝,长开嘴,美丽的热带鱼用牙齿用力咬下他的锁骨。
任延很轻地哼了一声,那些凌乱的句子结束了,他的身体抖了一抖,迅猛地转醒,像军人在雨林沼泽的战地中惊醒,但是生理醒了,心理却没醒,因而在看清安问的第一眼,他又猛然地、强势地将他按回怀里,像按回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安问被他抱得,几乎被迫仰起了脖子和上半身,两人交颈而拥,身体同样的黏腻、大汗淋漓,但与他的冷静紧绷相比,任延的躯体不可控地发着抖。隔了一秒,他的手拂开安问的额发,唇带着吻,反复地落在安问的额头、鼻尖、眼睛、脸颊,落满他的颌面。
一边吻,一边说着:“别走,别跟他走,别跟他走……”
安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任延的唇……很柔软。
但再柔软也安抚不了安问身体里的战栗,他发着抖,死命地对任延拳打脚踢。挣扎得狠了,膝盖抬起顶到某处,任延终于吃痛,闷哼一声,像被一根针刺入大脑,整个人在激灵中清醒过来。
安问汗涔涔的脸上粘着黑色潮湿的发梢,脸色比月光白,显得一双微垂的眼眸黑得纯粹,……也生气得纯粹。
“我……”任延动了动唇,观察了一下场面局势。
他抱着人扒着人锁着人,似乎还在他脸上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遭。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任延吞咽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做噩梦了?”
安问点点头,露出被窝的下巴削尖,有矜持、羞耻和赌气的味道,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做噩梦就能又亲又抱了吗?难道今晚换卓望道躺这里也这样?
“对不起。”任延低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该松一松胳膊了,便果真卸去了力道。
安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怀间湿热潮气还未冷却、怀抱将离未离之际,任延却出尔反尔,以更重的力道将安问按进了怀里。打篮球的手按着安问的脊心,柔软睡衣描摹出五指形状的褶皱。
“反正都抱了,不如抱到底。”他沙哑着、轻描淡写地说。
安问真怕他下一句是亲都亲了,亲脸亲嘴也一样,不如亲到舌头。那样他会一拳把任延揍翻。
“小问号。”他在他耳边叫。
抱了没过一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任延不得不放了手,下床去屋外头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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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望道鼾声如故,绝想不到他的两个室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相继走出房间。换别的男女身上,也许是相约看日出,但放在他们身上,莫名的就像去偷情,是夜晚野外出着汗,日出人前体面着的那种偷情。
任延脱了上衣搭在肩上,在风口站了会儿,肌肉分明的身体上,热汗渐渐被吹冷。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那个环卫站吗?”他回过脸来问安问,身躯很薄,但大臂肌肉和胸腹肌的曲线又分明是起伏的,肤色在快落山的月光下显出一种健康的性感。
安问的眼神从他身上离开,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两指在耳边打着转圈的手势:“你说什么?”
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任延笑了一下,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走近。
安问听话地走近了,任延仍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背肌微躬,但肩膀仍很平直,看着有了男高中生最想要学、却偏偏学不透的那种坏。
“看我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带着听不出但感觉得到的笑,“看这么认真?”
生意是刚醒来后的涩和哑。
安问收回目光,心想,我不仅看,还想摸,但是不能让你看穿。
两手乖顺地垂在身侧,起了罪孽念头的五指蜷在衣袖中。
任延调侃过,捻了下他的头发,声音复温柔下来:“刚刚问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环卫站的工人吗?”
安问点点头:“他给我们糖吃,让我们藏他屋子里。”
任延轻巧地揭开真相:“他是人贩子。”
安问懵了一下,像被石头迎面击中,随即眼睛被刺中般清醒过来:“人……贩子?”
“他拐卖了小区里的一个小孩,比你小,四岁,后来我出国了,他们家也搬走了,我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找到。”
“你……”
任延不再出声,抬起两手,面向安问而立。
他用手语表达自己:“你走了以后,我以为你是被你妈妈带走,但你们家的每个人都语焉不详,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我反复地想,每天都在想,你其实是不是被他带走的,是不是其实他做的案子并不止一桩,还有你,还有你被警察漏掉了。我问我妈妈,去找警察,说你也不见了,警察说,没有接到报案,不能为你立案。”
他的手语并不熟练,说半句话便要停下来想一想,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手势,因而这一段话,他说得很慢,因为慢,便有了郑重的味道。
“我每天做梦,后来他们终于告诉我,你出国了,是为了保护你。我很高兴,给你写信,写了很多很多信,直到你们家从体育公园搬走,我们家也搬走。我在国外等你的回信,一封信也没有等到过。”
任延停下手语,手松垂下来,继而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
安问重新听见他的声音。
“我有时候相信你去了国外,只是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交了新的朋友,所以才不回我的信。有时候又清晰地看到我的心底,那里是一个冷静的反问,这是不是他们骗我的一个谎?是不是你真的被拐卖了,被卖去了没有名字的大山,也失去了你自己的名字。”他垂眸看着安问:“你知道’安问‘这两个字有多好?”
安问很轻地眨了下眼,毛茸茸的纤长而密的睫毛下是湿润的眼眶,像被雨水打湿的白鹭的羽毛,哀然地缀着要落不落的水珠。
“这样的审视质疑,总在我想起你的时候一起出现。我控制不了地做梦,梦到你跟那个工人走了,手里拿着那颗你经过我同意才敢去接的水果硬糖。”他静了静,莫名其妙说:“对不起。”
原来他梦里反复说的“不要跟他走”,是不要和那个人贩子走。梦境里刻着的,是任延最深的恐惧,最不敢直视的侥幸。
安问摇了摇头,一眨眼,眼泪终于安静地流了下来,很快地流进他紧抿的唇里。
“我没事啊,”他反复用手语重复着,强调着,脸上微笑着:“我真的没事啊,我还是叫安问,安心的安,绝对没有问题的问。”
任延笑了一声,被他临时组的短语可爱到,内心浸满了酸胀:“真的没事吗?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问得好温柔,并不是戳破了一个安问故作坚强自我粉饰的假象,而是认真地询问,深深地凝视着他。
如果安问内心对此没有意难平,那么,他也会学着不去意难平,即使很难。
安问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八音盒娃娃,停止了纤瘦手臂的舞蹈。双手迟缓地、缓缓的放下,他用力抿着唇,却还是控制不了那里的抽动,眼泪像是决堤。
黎明中的静默,终于化为一场跌撞,他跌着撞着扑进任延的怀里,死咬着的嘴唇张开,是嚎啕大哭了,可却是无声的“嚎啕”。
眼泪一直滴在任延的肩膀上,灼热滚烫。
任延回抱住他,掌心罩着他的后脑。
“怎么连哭起来都没声音啊……”他叹息着,手臂用起力来,给安问以被紧密包裹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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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矩,小朋友们七点钟准时起床洗漱,去餐厅里排排坐吃早餐。
这么多人一起闹腾,卓望道和卓尔婷同时被吵醒了,一个顶着鸟窝,一个披头散发,双方在走廊里相遇,打了个哈欠,彼此半死不活地说了声“早”。
嗯……不对。卓尔婷回过头来:“另外两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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