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说清凌湙的顾虑,更不敢将责任推到凌湙头上,便只能暗怪自己没用,若他能强些,更强些,凌湙或许不会制止他冲出去救人,说到底,还是他太弱了,不值当让凌湙放心他。
这么想着,眼神就撂在了前面的马骑上,凌湙弓身策马,举过头顶的刀已经横持,整个人如张满弦,周身张驰着奋发凛然之气,透着让人信服的张力,坚定的对准目标悍然痛击。
幺鸡知道他有千里摘人头的本事,要不是他们这些人的拖累,凌湙不会干看着赵绍身死。
大局,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他此时真是无比痛恨这个所谓的大局,早知如此,就不该收服那些拖累,全不抵他们两人那时候想干就干的畅快。
人多了,队壮了,责任就大了,幺鸡头一回领略到,除了责任,还有无法随心的憋屈。
他突然就替凌湙难过了起来,在京畿里时,凌湙明明跟他说过,等他们长大后,就组建一支小型阵队,走南闯北,爱上哪上哪,爱怎么闹怎么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个快意恩仇的大侠。
他是那样向往随心自在的一个人啊!
可现在,他连救个人,都得顾虑着之前布置的周密计划,生怕打草惊蛇,生怕叫武景同那边遭遇不测,更生怕登城百姓惨遭屠戮。
什么时候,他竟然担了这么重的责任?是谁把他一步步给裹挟到现在这个模样的?
幺鸡一下子忘了再和王听澜说话,盯着前面的人影,眼睛突然酸涩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快意恩仇的想法没变,但他的主子却变了,他的主子再也不是京里那个恣意妄为,能够罔顾自己的尊贵身份,跟着他钻狗洞爬树叉,偷摸去城墙根角扮乞丐玩的欢乐小儿了。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凌湙冷脸的原因,他在生气。
或许,他也在为赵绍的身死自责,也在为自己无法任性难过,幺鸡又愧又悔,恨不能回到几个时辰前,按着那时的自己暴打一顿。
你个没有心的蠢货,枉主子教导了那么久,遇事总凭心做,一点不做设身处地之思,太蠢了,太笨了,这样的你,以后要怎么站在主子身后,一辈子跟随他,当他的左膀右臂?难道要让后来居上者顶替你的位置,站在主子身后,而你,只能远远的跟着,再也得不到主子的片语教训?
幺鸡想的生生打了个颤,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怕涌上心头,爷爷常说的恃宠而骄,望着他忧虑的眼神,统统都窜进了他的脑子里,使他瞬间神台清明,陡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再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他这样挥霍,一但他把他们之间的情分挥霍没了,那他也就没资格站在凌湙身后了,况且,他本来就不顶顶聪明,比起杜猗,比起酉一,甚至季二,他都没有他们够眼色够精明。
越想越冷汗直冒,幺鸡自己把自己给吓白了脸,盯着凌湙的背影,恨不能拽着他问一问他此时的想法,是不是已经起了弃他之心,可这样光想想,就叫人受不了,幺鸡一时难受的差点嚎出来,要不是时机不对,他能跳到凌湙的马下,抱着他的腿求原谅。
人救到了,他懂反思了。
凌湙抿唇,冷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盯着我看什么?换上你的枪,扫出一条路来,我们必须马上赶去奇林卫。”
幺鸡那灼烈的目光,真是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凌湙本不想理他,却见他不知死活的发愣,当即顾不得生气,还是开口提醒了他。
刀阵主在杀人缠斗,然而,一轮人头收割还能糊弄一下这批羌兵,猜他与前列救人者是一伙的,可当再转回头杀一回后,这些人就该警觉到不对味了,待回到月牙湖,必定要往上报,他不能再在此地耗时拖延,必须赶紧速离此地,回去搬兵。
王听澜的马叫他一刀抽中马尾,刺激的它发了疯的冲进了羌兵阵列,他紧跟其后,横刀劈砍而过,幺鸡立刻从马座底下抽出自己的长枪,轮圆了胳膊扫出一片空白地,凌湙立即觑空转向,兜着弯的压了马掉头,愣是从羌兵阵中心处摩西分海般的划出一条线,领着身后紧紧跟随的众人策马奔离,全程未有恋战,不作停留,闪电般的从兵阵中穿过,给人一种仓惶败退感。
和着他之前的气势汹汹,视死如归,再有仓惶奔离之景象,生生给羌兵造出一股虚张声势之感,气的他们驾马直追,却愣是吊着身后留不下人,渐渐的,他们拽停了马,愤怒的拨马回营,叽哩哇啦的骂大徵人奸诈,不够武士精神。
此时他们尚未发现后一队人与前一队人有什么不同,清点战损时只觉死伤过重了些,明明都没进入混战,只双方短兵相接了两轮,一个百人队却死伤近半,可有这实力,为何不战而逃?
这太奇怪了。
赵围从王听澜被凌湙拽住甩给幺鸡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待身后危机解除,立马奔上前勒停马匹,跳下地对着凌湙单膝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无限感激,“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敢问公子名讳,某定记住今夜之恩,来日若有用处,定招之即来。”
王听澜也从幺鸡马上下来,对着马上端坐着的凌湙跪了下来,声音是伤痛后的沙哑,“多谢公子搭救,妾感激不尽。”
凌湙居高望着二人,顿了顿道,“我与你二人的父亲都有见过,王、赵二位千总助我和武少帅夺了登城,按原本许诺好的条件,该当是皆大欢喜之局……”
话至此,后面有些话便不太好说,凌湙抿了唇又继续道,“起吧!你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围讶然抬头,借着火光望向凌湙的脸,犹疑不定的问,“可是凌公子?”
凌湙点头,赵围立刻双膝跪地,冲着凌湙就叩了三个头,声带恳切,“某想跟随公子左右,公子名讳登城尽知,就是家父也在信中多有敬重,公子,赵家已无,某要替父替兄报仇,请公子收留,某定尽忠职守,誓死跟随。”
他身后的府中私卫面面相觑,稍后也杵刀跪了下来,统共剩了不过十八人,可见之前那一轮奔逃,死伤足够惨重,再对比凌湙这边,竟是一人未伤,就是新入队的甲一,都凭着超强的适应能力和自身武力,跟上了刀营阵列,未有拖后腿之嫌。
凌湙垂眸望向赵围,脑中突然想起了赵绍死时的惨烈,良久一声叹息,道,“可。”至于具体安排,还得等此间事了再看。
之后,他又望向了王听澜,见她虽质弱盈盈,悲痛中硬挺着一抹坚强,对上凌湙的眼神后,认真发问,“公子,您收女人么?妾也有武艺傍身,并不惧杀人流血,公子,妾要回月牙湖替赵绍收尸,若侥幸活命,妾愿给公子当牛做马,报答此恩。”
她一边说一边泪盈于睫,颤颤的抚了把鬓间的紫檀钗,脸上带着一抹闪着泪光的笑,凄美如寒霜,“他说要我活着,带着他的那份一起活着,公子,妾……”
凌湙打断了她的话,“收,本公子的队里不羁男女,只要不自甘堕落,不自甘为人下,不期希旁人怜,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本公子绝不偏眼别待,王听澜,去掉自谦的妾之称谓,你是你,在我这,你就是你。”
王听澜张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好几下,方才又开口,“我,我王听澜愿意随意公子左右,但有命在,绝不判离,至死方休。”
凌湙点头,这才将王赵二位千总的打算告诉了她,“你与赵绍本有婚约,你父亲和赵千总私下已经商量好了,待登城事毕,就将你从韩府接回,嫁与赵绍为妻,所以,王听澜,你可以赵绍的未亡人,替他收敛,为他发丧守孝。”不必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之流言。
王听澜在听到嫁与赵绍为妻时,便已崩不住泪流满面,一把捂了脸再度嚎哭,赵围跪在旁边,此时才拿了一封信出来,声音哽咽道,“父亲送信予我,要我偷偷修缮府宅,说家中不日将有大喜,要瞒着在别院休养的大哥,怕他不愿,还笑说到时就是绑,也要将他绑去接亲,王姐姐,我们都不知你二人……”竟这样情投意合。
他总算明白了大哥看到父亲遗信时,那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被人凑做一堆的恼怒,也不是被迫娶一个当过妾的女人的羞辱,那竟是悲喜交加,得尝所愿的欢欣之情,可怜他当时还以为大哥是气急反笑,被羞恼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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