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里,玉兰的气味那么浓,一树颤巍巍的白瓣,显得纯净柔顺。
元君玉一手扶稳了梯头,一手在树枝间寻找:“哪朵?这个?”
“不是,往左些!”宁瑞臣眯着眼,费力地看着。
“你啊,难伺候。”元君玉嘴上这么说,还是顺从地帮他找着那朵最漂亮的花。
花哪有最漂亮的呢,每朵都是不一样的漂亮,他心想着,拨着枝条,冷不丁往下看,一片连绵曲折的粉墙,厚厚的藤萝堆后面,有个直愣愣的人影。
这么黑的天,一个人静静伫立,实在有些唬人。元君玉一时愣住,那人似乎也在看他,一张震惊的脸,元君玉见过他,当时席上那个贵客环绕的桌子,一个青葱的少年商贾。
是谢晏。
“玉哥,摘到了吗?”宁瑞臣不明所以,扶着梯子高声喊,“玉哥,你生气了?你要是掉下来,我一定接住你!”
元君玉没说话,一双多情眼里流转着莫名的光,高高地俯视着粉墙那一端的谢晏。
可能是听清了那句“接住”,谢晏像是溺水之人猛然被捞起来,狠狠打了个冷战,脸色一霎白了,什么也不说,把袖子一拂,斗败的公鸡一样,灰头土脸往回走。
作者有话说:
这周夜班,作息颠倒太累了,明天不更了让我缓缓。
第20章
两层画楼新挂了匾,写的是风聚阁三个字,字体很有风骨,上回宁玉铨过来,觉得楼前空无一物,实在不好看,于是差人订了一方,昨日刚挂上。
宁瑞臣趴在窗框边,嗅着那方新匾发出的淡淡木头气味,有些迷茫地回头:“玉哥,我怎么总觉着你有心事?”
这时宝儿端了几碟子苏式的点心过来,茶里点了些风干的五加皮,轻轻叫一声:“少爷。”
今天这碟都是宁瑞臣喜欢吃的,但他并不急,还趴在窗沿,月白的衫子像一弯月亮铺着,盯住楼下一团一团快要开花的花树。
“玉哥?”许久,宁瑞臣没有得到回音,于是扭着脸,努力地往后瞧,一方高枝大瓶,还没到夏天,瓶里只摆了一支绢造的假荷花,元君玉正在那里摆弄侧边歪掉的荷叶茎:“什么心事?你给我编排的?”
“我是看你没精神。”自从年前积压的家信派发到下人们手里之后,他就这样了,宁瑞臣猜着,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可元君玉孤家寡人一个,凭空哪里冒出的家人?宁瑞臣晓得之后,敲敲打打,也没问出个一二。
“你啊,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元君玉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连宝儿都看得出来。
宝儿这几年,是一直跟在宁瑞臣身边,可以说寸步不离的,如今因为元君玉,竟有几分失宠的意味。这种待遇,就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心里也要犯嘀咕,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少爷对他委实好过头了。
宁瑞臣动了一下身,挪到小茶桌边,很娇憨地一倚:“不说算了。”他捏了一块松花饼入口,口齿不清的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你们一个二个,全都绷着脸,昨天也是,真不知为何,我爹脸坏一天了,大哥还见不着人影,”他一本正经挑着眉尾,“阿弥陀佛,还好还有个容我避难的去处。”
这副白玉面皮,加上这样天真的神情,怎么说也十分讨人爱了,元君玉看着他这姿态,就差生一双爪子出来挠那些华贵的挂帘,沉郁的心情的确减了几分,手上没轻没重的动作一停,斜斜丢过来一道眼风:“这么说,宁少爷寻乐子的时候,就想起这儿来了。”
乍一听,听不出什么,概因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确确实实有了几分亲近,宝儿却悚了一悚,鼓了眼在两个人中间望来望去,非要望出点什么才好。
“玉哥,真酸!”宁瑞臣一吐舌头,“听不出我讨你一笑,你呷的哪门子醋!”
宝儿暗暗地往门外退,转眼又听帘子后面两个人玩闹地讲了几句话,笑成一团,真不知大爷见了,要气成什么样。
窗户还是那样开着,一阵阵微潮的风吹进来。这两日都见不到好阳光,一出年,马上就是惊蛰,雨水就要多起来。
元君玉不知何时也捡着茶桌边上的软垫坐下,隐约看见窗外面交映的绰绰枝条上抽了些嫩芽,不等雨水下来,第一枝春就迫不及待生发了。
“我看过两天要下雨。”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嗯?”宁瑞臣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眺,他的眼睛里汪着一泓泉一般,微扬的凤眼扫过这片被窗格桎梏住的景色,微微有些动情。
元君玉顿了片刻:“去外面走走?”
“去哪里?”宁瑞臣低下头,其实有些心虚,家里是有规矩的,可是因为元君玉,他坏了太多次了。
元君玉看出他的为难,但还是说:“去狮子山,去兰泉寺。”
“礼佛求签?”宁瑞臣想当然地:“我叫人送你去,车子马上就有,很快的。”
“你不一起?”说完这话,宁瑞臣疑惑地看过来,元君玉心一乱,别开脸:“我不懂庙里的规矩。”
“我前几日才去过,”宁瑞臣犹豫了一下,不太熟练地转开话题,“玉哥,你是怎么了?”
因为即将到来的京察,南直隶的风气肃然一新,过了年,街上见不到几个达官贵人,偶尔有,也是乘着轿,风风火火赶去衙门办事的。宁玉铨提前给弟弟通了气儿,叫他这几日别去外面走动,免得出了事,给家里徒增麻烦。
在这方面,宁瑞臣乖觉得很,不消谁去细说,自己就能懂。
说完这话,元君玉就不出声了,这太不像他,就算有心事,他也从来不让人察觉。
“家里有人欺负你?”宁瑞臣第一个想到这个,看了半天动静,又问:“住得不习惯?还是太累了?”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一点回应没收到,郁卒地摊了牌:“玉哥,不是我不想同你出去,你想出门,我高兴的很……这几日不安宁,大哥说过了,别惹上事。”
说完,他偷偷看一眼心不在焉的元君玉,心里还胡乱猜着:是想走了?也对,统共认识没多久,怎么说都是没有留恋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多待呢。
不知怎么,想到“没有留恋”这里,宁瑞臣不可查觉的失落了。
元君玉黯然地看他一眼,默默卷着袖子:“我身边……没人了。”
“柳骄走了,”他说这话时,有一种轻微的屈辱,睫毛和眸光都颤起来,脆弱得掬一把就会碎掉,“被常喜送人了,有个商会的把他讨了去。”
宁瑞臣“啊”了一声,是疑惑还是什么,似乎没想明白,一个大活人,如何就跟猫狗一般被随意送给了旁人。
“还能……见着吗?”他试探着说。
“柳骄被送人了,你懂是什么意思吗?”元君玉定定地盯住他。
柳骄这样的小戏子,还能有什么出路呢,到了人家手里,无外是收进内宅,有客人时,拿出来做个摆设,无人时,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欺辱。
宁瑞臣想象不到,但隐约从元君玉的语气里猜出那是个不好的前程,一片黑暗,甚至冒着腥气。
丝毫没有办法,所以才会想去寺里烧香,可是元君玉他不懂规矩,又怕冲撞了神佛,反惹来怪罪。无意间,宁瑞臣又说错了话,想着补救,嗓子吞咽一下:“那……写信呢?”
还不等元君玉发出那个自嘲的笑,他就唰地站起身,闭起眼往帘子那一侧的罗汉床走去。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咕哝:“松江商会是吧?不瞒你说,我其实和他们熟得很,就是地址我得找找……我写信,我去写……”
一阵急忙忙的翻东西的声音,有什么砰一声掉下来,纸张哗啦散了一地。元君玉看不过眼,走过去帮忙:“别写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他这样,总比以后老死了强。”
他一边说眼神一边向地上扫,一地凌乱的纸笔,纸笺有新有旧,题的居然都是同一种笔迹。最近的,写着丁亥正月,一枚鲜红的印,押在一朵干枯的梅花上,几粒红豆四散着,血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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