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作个揖,到了里屋去,见崔竹支头休息着,一个太监拿一柄软槌给他敲腿。看来宴是刚散,门庭里却已经冷下来,静悄悄的,和常喜家中是两种天地。
“这就散了?”魏水看稀罕似的看着他。
崔竹不过假寐,听见魏水过来,随意地扬手,叫捶腿的人出去:“我又不是我五叔,热闹场中,待久了实在费神。”
“我看你游刃有余的,真想不到。”魏水坐下来,瞥眼外面没人了,紧绷的肩线才略略松弛。
崔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偏偏兜圈子,打量着:“哟,跟着你的那个,打发回家了?”
“轿子上睡着呢,成天介盯着我,趁这一会儿功夫,和公公说几句体己话。”魏水叹息一声,不过看那模样,并不见沉重。
崔竹像是劝慰:“最难消受美人恩,毕竟……是你把他讨来的。”
“我不讨,督公也要送一个给我,顺水推舟,此时此刻,没必要和他闹不愉快。”魏水摇头,眉头微微聚起:“话又说回来,一个卖笑的戏子,倒比那些老东西还难缠。”
崔竹不置可否,手在果盘里挑一圈,选中一颗石榴,呵呵笑两声:“要不怎么说是美人恩呢?”
“公公一身轻,自去享受就好,怎么总拿这个来戳我的痛处?”
崔竹扑哧一声,掩着嘴:“这不都是你情我愿的?”
魏水含糊地应付两句,说回正题:“今夜来的都是有心依附崔公公的,何必请那个小子来,坏了不少事。”
“你说宁家的公子?有世子爷看着,他能坏什么事,”崔竹含笑道,“这不是知道同知要来?做给常喜看的罢了。不晓得常喜知道宁家的二爷到了我的席上玩得这么开,有什么感想?”
魏水何尝不知,他不过在等崔竹这句话罢了,当下感慨:“你和他们家,没有仇怨吧?”
“世上多的是无仇无怨的人,可也多的是生不逢时的人,总要有个做垫脚石的,”崔竹拿了盘中的石榴,细细的用指甲剥开,“我不妨向你透个底,北直隶那边,机缘已到。”
“那忠义伯的世子……”
“他么,”崔竹捏一颗晶莹的石榴籽在手中把玩,“没有他,我断不能结交到宁家的人,也断不能笼络来那些下笔如刀的文人。”
崔竹停了停,把手里的石榴籽捏碎了,浑不在意地擦擦手:“再者说,如今的南京,早该他权衡一番了。”
白月西沉时,魏水才从崔竹的宅子里出来,金陵城里漆黑一片。他的轿子还在门外停着,走近了,一个懒散的声音冒出来:“怎么才出来?”魏水嘿然不语,小阑干不太高兴地掀开帘子,忽然见他的脸色,不敢说话了,讪讪缩回去。
魏水一言不发上了轿,听外面一片寂静,可心里却难宁。他大约知道,如今南直隶的局势,已成定局了,旁人再怎么想力挽狂澜,也是无用的了。
第76章
入夜里天凉,宁瑞臣抱着手臂,不愿讲话。
“你没等我。”元君玉忽然说,也没怪他的意思,只是简单地给他披了一条毯子。
轿子就那么点大,宁瑞臣没处躲的,只好不吭声,似乎是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姑且说是困惑吧,过了好久,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玉哥,我要是个姑娘,你怎么对我?”
“什么意思?”元君玉发现了,宁瑞臣从上了轿子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竟是在想这个?
宁瑞臣傻傻地仰面,迷茫地看着他:“我要是个姑娘,你还对我一样的?”
“什么姑不姑娘,你是男是女,还碍着我对你好了不成……”元君玉刚想揉一把他的头,忽然警觉了:“嘴上是什么?”
“啊?”宁瑞臣胡乱抹一把嘴,拇指上还有淡淡一抹殷红,细细嗅一下,仍剩了一些微弱的香气。
“好端端的,涂什么胭脂?”
“没……”那声音怯怯的,连戳穿都用不着。
元君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挨近了,很深地吸一口气:“你在谢晏那里,干嘛涂胭脂?”
他又恼了,宁瑞臣有苦说不出,皱着眉,支支吾吾的。元君玉想得多得多了,心惊胆战地:“他对你干什么了?”说完了,紧张兮兮地去看宁瑞臣后腰和屁股。
“干什……”宁瑞臣搭住元君玉一侧的肩膀,闪躲着,“没有、他、他就是……叫我过去……又说些怪话!”
“只说了话,没干别的?”元君玉把他翻来覆去的看,显然是火了,“他没把你怎么样?”想到他以往见过的那些遭了毒手的小戏子,没有一个不凄惨,更是冒火,恨恨地咬牙:“他欺侮你,我杀了他。”
“只说了话!”宁瑞臣呆了,手足无措地解释一通,“玉哥,我错了……我错了……”他没来由的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信他了!”
说完,手心在元君玉胸口上挠痒痒似的安抚着,元君玉可能也受用了些,眼看着消了气,却忽的又想起来:“你刚才问我什么姑娘的,也是因为这回事?”
“……是吧。”
元君玉最不喜欢他在谢晏的事上优柔寡断,不悦地捏他的脸:“你老给他说话算怎么回事?”
宁瑞臣逃不开,只好受了:“闹僵了,不好的。”
“你耳根子就这么软,谁的话都听?既不愿得罪这个,也不愿意得罪那个,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元君玉叹气,“总有一次,你要选的。”
宁瑞臣若有所思的静了一阵,忽然道:“回去,我就把他的信都扔了。”
他下决心断了,元君玉是高兴的,但仍板着脸:“这会儿才想起要扔?”
宁瑞臣的睫毛颤一颤,躲闪似的:“我以前……不明白。”
“是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
“我以为是我多想,”宁瑞臣闭着眼,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显得极好笑,“今天我才懂了!他若是早说、早说、我就不和他走那么近了!”
懂个屁,元君玉又气又笑,怕说出来惹恼了他:“你知道什么是情?”
“知道,”宁瑞臣一下子窜上一股好胜的劲儿,“怎么不知道。”
元君玉用着一种他听不出的促狭,把他轻轻的拍着:“那你给我说说,我可不知道。”
宁瑞臣为难了,比划着:“就是……两个人……哎呀,我说不出来,你意会就好。”
元君玉带着笑:“我看你的确是个毛孩子。”
他说的对,宁瑞臣确确实实懵懂,戏文里说相思堂,又写离恨天,写为情爱要生要死,他时常奇怪的,怎么爱一个人,反倒要离开,反倒又有恨?甚至于说舍生求死呢?若是死了,两眼一闭,跳脱到六道轮回里去,下一世怎能得见呢,今生无此福缘,下一世也不见得有的,这不是一场空了吗?
若要叫他喜欢一个人,只怕时常不能离开左右,一定要时时见到才好。
宁瑞臣想得发痴,直到元君玉挨过来,拿肩膀轻轻碰了一下他:“还在想?想出什么没有?”
宁瑞臣被这一下弄得不好意思,细声细气的抱怨:“干嘛呀。”
元君玉酸溜溜地:“你喜欢他?我看你想一桩事,从没这么入神的。”
宁瑞臣的脸早就红了,亏得轿子里暗,他还有胆子放些“懂情”的狂言。这会儿对着元君玉,不用想也知道,元君玉现在一定又要摆出那副委屈的神情,眼睑微微低下来,宁瑞臣还记得,那双纤薄的眼睑褶里面,有一颗针尖大的痣……
可能是轿子里实在闷人,宁瑞臣的呼吸有些乱,连带着胸口也乱麻一样,然而他不敢掀窗——分明没人会看到他此时的失态,可他就是不敢把头伸到外面透一透气,是月光太亮了吧,宁瑞臣惴惴地牵住元君玉的手:“我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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