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醒了?”
似乎是尚未适应这个称谓,元君玉迷瞪半晌,才道:“劳驾,取水来。”
醒酒茶早备好了,才喝两口,门前团团围住的人影就从中分开一条缝,由远至近的,是木屐嗒嗒的敲在石板上的脆声。
“少爷,少爷……”
“世子在里头。”
“知道了,你们歇着去吧。”
“世子……醉了。”
元君玉闻言,力证自己尚有一丝清醒,支起背,学他的父兄那样,叫了一声“瑞儿”。
没成想,宁瑞臣噗嗤一下笑了,弯着腰:“玉哥,真的醉啦。”
他把人都叫走,趿拉着木屐走进来,锵锵的,眉眼都扬起来,浸在油黄的烛光里,毛茸茸,影绰绰,像一幅古旧的画儿。
“一塌糊涂的,我还以为你回来,是戏里演的那样,高头大马、锦衣回乡呢——”
“你喜欢那样?”元君玉伸手,拨弄他胸前的长命锁,一响一响的。
“不喜欢,”宁瑞臣救回他的锁,拉来一只软垫,端正坐下,“你那样,就不像玉哥了。”
“那我像谁?”
宁瑞臣嘻嘻的笑,一下子端正的姿态烟消云散,懒洋洋地歪斜在榻上,两只赤足一并盘上来,慢悠悠把腕间的佛珠挂好,小仙童一般:“像世子爷呀。”
元君玉怔了片刻,一瞬没有分清,坐在眼前的到底是观音身边的善财龙女,还是人间烟火里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别动。”
不知道哪里的一股力气,元君玉倾过身子,用力把他抱住。这时候,宁瑞臣就不像一幅画儿了,鲜活的,紧绷的,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如意,任他这么狂悖地搂着,好半天了,一句话也不讲,悄悄地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呶呶的,哄孩子似的说:
“别难受,玉哥,别难受。”
作者有话说:
玉酱,一个相对而言比较顾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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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屏风,驱虫香。”
“摆在这儿……”
最高处的亭子脚下,人影来回交错着。
“……葡萄,还有,灯笼拿上。”
“少爷,留神脚下哇!”
宁瑞臣在前面带路,兴冲冲的,撩开错落的枝条向阶上走。
“你慢些……”墨蓝色的江南夜,两把橙黄的灯笼曳曳的贴到了一起,元君玉换了一了身轻便的袍子,一路跟着,到了屏风后,仰在假山亭的廊柱边,向外面疏朗的夜空出神地望着。
就因为讲了句“星星好”的醉话,宁瑞臣二话不说,在凉亭里支了桌子,拉着元君玉偎在一块看星星。元君玉说不清是不是喜欢他这样,看上去很好说话,实则是很独断的。但今夜,他对这独断很受用。
宁瑞臣绑着一根发带子,乌黑的头发滑在颊边,他仰头甩了一下,捏一粒葡萄,边吃边口齿不清的问:“北京好玩吗?”
“还行,谈不上玩。”元君玉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就着他的手吃了一颗葡萄,歪头想了想:“和南京很不一样。”
首先是景致,其次是人。仿佛在南京,一切都流露着一股慵懒,而在北京,就连宫门前的石砖都暗藏着一股酷烈。
“我都好些年没去北京了。”宁瑞臣扒着栏杆,闭上眼,茉莉风动。他印象里的京城,是很美好的,叔叔伯伯和善好客,又有同龄的孩子们撺掇着他一块玩闹,在京城大街小巷里乱窜,最后被捉回去,一个个在祠堂里跪成一条。
“京城的风物,的确很有意思。”元君玉微微抬起下巴:“葡萄。”
“自己拿呀。”
元君玉眼角飞红,两枚瞳仁在灯下显得晶亮:“我醉了,你得依着我。”
宁瑞臣扭过腰,叽叽喳喳地数落着,还是捏了一粒,挤开皮,喂给他:“在京里吃过芸豆卷儿没有?”
“出门的时候,听过街巷里的叫卖。”元君玉回忆片刻:“孩子们爱吃。”
他无心的一句话,倒叫宁瑞臣不好意思了。小少爷一向觉得,自己已经快到了戴冠的年纪,自然已是有一番襟怀见解的人物了,但想起雪白晶莹的甜点卷儿,他还是发着馋,竟没有一丝从容气度。
“怎么?”元君玉看着他胡乱地塞着长命锁,有些奇怪,正要闹他玩,忽然被宁瑞臣闪开。
“嗯——咳!”小少爷端正坐下,脊背挺直了,欲盖弥彰地:“那不是我爱吃的。”
元君玉似乎反应过来,噙着笑,促狭地:“嗯?”
“说起吃食——”宁瑞臣把小桌上的葡萄抢过来,哼哼两下,瞟一眼元君玉:“听人说的……他们说,皇爷赏你一桌河豚宴?”
元君玉面色如常:“怎么?”
“是真的?”
“江南吃这个的,也不在少数。”
宁瑞臣惊悚起来:“吃死人的……也不少吧……”
“皇宫大内,好厨子多得是,怎么吃得死?”
“可……为什么?”
问出口的一瞬,小凉亭里就静悄悄了,好像假山下来回的下人们也止住了呼吸,周遭只听见一阵一阵的虫鸣。
元君玉呆坐着,似乎在回忆那日河豚的鲜味,没一会儿,他看过来,宁瑞臣以为他要说了,于是挨过去。
“有点冷。”元君玉冷不防道。
宁瑞臣迷迷糊糊地:“毕竟快立秋了。”他说完,就把元君玉的手握住,搓两把。
时辰其实不早了,宁瑞臣有些困意,想着要不然先去歇下,反正在南京,他们是有大把时间的。刚挪了下脚,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了,想到皇宫的传闻——那真的是一桌简单的鱼宴?
恐怕是一次考验,皇宫大内的重重深影,又何止一桌河豚这么简单呢。
他的目光立刻有了一丝藏不住的悲悯,靠近了些许,钻进元君玉怀里,过了会儿,又枕在他膝上,哝哝地念叨:“我也冷了。”枕了一会儿,颈项上的金圈子滑出衣襟,方才掖好的长命锁“啪”一下打在底下的石块上。
“你这把锁,”元君玉是出于好奇,指尖碰了碰他胸口,“什么时候戴上的?”
寻常的孩子,戴到了十五岁的光景,就该摘了,宁瑞臣这个却不同,元君玉回想起来,好像那把锁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起首的一行字,以他的目力,能辨出是“月亮”两个字。
对他,宁瑞臣没有多少藏私:“这个啊,小时候抓完周,庙里和尚给刻的,放在佛前供奉香火,才请来给我护身。”
元君玉没有抓过周,有点感兴趣:“你抓周时,抓的是什么?”
宁瑞臣腼腆一笑:“一本书……也算不上,听我大哥说,抓周那日,我精神就不好,在一屋子物什之间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前么……抓了一本书,正好指着上面一行诗文。”
“竟然这样巧。”元君玉微微眯眼,不露声色地抬起手指,垫高了那把金锁,这才确认了,起首的梵文确就是“月亮”。
“是白乐天的一首诗,”宁瑞臣并不知晓他的心思,兀自想了想,“‘非贤非愚非智慧’。”
元君玉信口和上:“不贵不富不贱贫。”他将视线扫向他:“看来抓周不准,这和你是两码事。”
宁瑞臣笑道:“玉哥还没有我看得明白,世上若有人真能非贤非愚非智慧,不贵不富不贱贫,那此人才是天下第一快乐人。我恐怕做不了这样的人,就如同这个抓周,也不过抓一个念想罢了。”
树大根深,也有倾倒时,百千万贯,也有耗尽时,众聚笑语,也有人散时。元君玉陷入沉思,今夜是很好的,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宁瑞臣。
“其实,后面还有个故事,”宁瑞臣翻身坐起,接着眨眨眼,“后来家里晒书,我大哥又把那册书找出来翻看,却发现……那是他年少读书贪玩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一本唐传奇,讲一些行侠仗义的男女情爱,并不算什么正经书的。不知道是哪个下人随手丢在哪里,不过,或许冥冥间是有天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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