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瑞臣踟蹰半晌,问:“有……什么烦恼?”
斋堂外钟声乍响,是放斋开始了,宁瑞臣忽然有些莫名的焦躁,时不时转头看向窗外。
元君玉静静坐着,忽然说起别的事:“前阵子去看张神秀,他好像疯疯癫癫的,不怎么说话。”
“嗯,”宁瑞臣欲言又止,“毕竟……”
“后来听说,有户人家生了儿子,口含金锭,额间有朱砂。”元君玉看他神情躲闪,继续说:“同修问他去看一看稀奇,他也不去,后来疯病好了些,还是不怎么说话。”
“……嗯。”
“有时候会说一两句,都是些戏文,那天我听他说的最多的,也是让我感触颇深的。”
宁瑞臣忍不住问:“哪一句?”
元君玉又是一阵哑然,好半天才开口:“他说的是……蓝桥咫尺间。”
在这里,说什么蓝不蓝桥的呢,果然,刚说完这句话,宁瑞臣就像被烫了心一般,倏地弹起来:“我、我回去请师父念经……”
元君玉不动作,看着宁瑞臣的故作镇定:“不是要解我的烦恼?”
“我哪有这个本事……我不过……”
“我深陷烦恼,只觉得左右碰壁,仿佛坠入井底,只有头顶一方碧天,束手无策。”元君玉轻轻地说:“瑞儿精通佛理,可知道‘一厢情愿’四字如何解?”
宁瑞臣窘红了面,低低说:“都是、都是迷障。”
“迷障……也是空?”元君玉谨慎地思量着,看他把头点了点,才把心横下来说:“若说世间万象都是空,那又何必执迷出世呢?”
宁瑞臣想走,元君玉偏不放过他,追出几步:“你这样……不是从迷障中出来,又入了新的迷障?”
宁瑞臣讪讪地顿住脚步,呆愣一会儿,辩解说:“不是的,不是,皈依怎么能说是入迷障呢。”
他呆愣的片刻,又有浑厚钟声传来,他醒悟一般:“我要走了。”
元君玉站在原地:“因为辩不过,所以就要跑?”
他这算激将,宁瑞臣微微蹙眉,内心显然又是一番争斗。
元君玉低声道:“心经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宁瑞臣垂着眼,下意识拨了几下手串的珠子:“是……”
元君玉脸上的笑意淡不可见,悄悄走近了,把一副色相发挥到了极致,在他耳边喃喃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万事是空,却为什么躲躲闪闪,立刻要走?既然迷障也是空,为什么要寻避世解脱之法?”
“我、我……”宁瑞臣乱了,一乱起来,就变得口不择言:“你、你强词夺理,分明……”
元君玉非要直视他的眼睛,语调黏糊糊的:“分明,舍不得我,对不对?”
“分明,就是不能空,对不对?日日夜夜,总不能忘了我,对不对?”趁着宁瑞臣放空,元君玉贴得更近,手碰着他的面颊:“喜欢这样,是也不是?”
“不……我——”
他们几乎又要嘴碰着嘴了,宁瑞臣颤动了一下,仿佛受到摧折,神情恍惚地退了两步,摇摇晃晃跑出去。
第94章
那天之后,宁瑞臣像是被惊吓住,元君玉去庙里坐,不大见得到人,倒是庙里的老方丈,时常来与他闲坐清谈。元君玉虽并不笃信释家大道,但也会与方丈同坐一会儿,常常是日落才离去。
眼看南京一天冷过一天,元君玉下了山,定过些冬衣棉被,等东西送上山来时,已经是冬至了。
天气一冷,人也跟着倦怠,元君玉草草收拾完,又煮一碗寿面,将就吃了。当年逃难太紧急,老太监记不大清楚具体时日,只知道他是冬天生的,元君玉干脆把每年冬至当做生辰,冬至一阳生,他觉得兆头好。正巧,明净在这时又来拜访,背着他那张仿制的九霄环佩,叩了两下门。
“昨日的指法,都练熟了?”元君玉推门,看见明净憨憨笑着,立在门首。
“元檀越真是严师,”明净也不进门,说话时呵着白气,“山上凉了,庙里的师兄弟们叫我过来送些过冬的东西给您。”
他向身后看一眼,这时才有两个徐喘吁吁的沙弥抱着些大件的东西过来,他们年岁都比明净要大了,出口却是:“明净师兄,你走得倒快!”
“我先来报信儿,你们慢些走又如何了呢。”明净笑眯眯地叫他们放下东西,又道:“师兄弟们挂心元檀越,虽说山下也有好棉褥子,可论山间御寒,到底比不过常住山中的师兄弟们的经验。”
“啊?”跟来的一个师弟疑惑地嘟囔:“不是那小师弟叫送的?”
明净眨眨眼,只当没听见。
元君玉并不表态,只说:“替我多谢各位师父。”
“客气——”
明净既来,照旧又请教了一番琴艺才走。那竹屋里的弦音却不曾断,飘飘渺渺,在清寂山间回荡。元君玉指尖轻拨,弦颤声如流泉飞溅,这般抚琴良久,才按住琴弦,呆愣愣望向僧人送来的被褥。
冬至后十日,南京下了第一场雪,山中积雪甚重,道路难行,元君玉前夜在兰泉寺留宿,今早被困在寺内,只等道路清扫开,再回他那竹庐。
早晨吃过斋饭,元君玉点起火炉,与老方丈手谈两局,开局时他很有搏杀的气势,可惜都落败了,片甲不留。老方丈臃肿体宽,两只眼笑成一线,收着棋子:“承让了。”
“晚辈棋艺不精,”元君玉摆摆手,”大师见笑了。”
最后一枚子入篓,方丈推开窗,打眼看着外面白茫茫的积雪:“山门前的雪,只怕一时半会儿扫不净了。”
“晚辈只好再贻笑大方一回了。”元君玉摆好架势,打算再下一局棋。
方丈却笑起来,连连摇头:“罢了罢了,饶过我老人家,年纪一大,坐不住啦。”老方丈坐回炉子边,慢吞吞搓着手,“讲经堂有经课,这会儿,该开始了。”
元君玉不爱听经,但凡听人念上一两句,立刻头晕发昏,“方丈好意,晚生谢过……”他沉吟片刻,终究是推辞,“我亦是坐不住的。”
方丈笑呵呵地烤火,并不言语。
相处下来,元君玉发现老方丈和那些爱说教的和尚不一样,老方丈不爱讲禅理,简直是一个普通老头,会说些家常话,慈眉善目地聊些柴米油盐。
元君玉打量着他,心里不太相信这就是当年说出那等神神鬼鬼之论的方丈。……什么锁在红尘,这样的痴语,他并不相信。
心里虽不屑,但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开口问了:“请问方丈……”元君玉迟疑着,“世上可有困人之物?”
一把锁,真能把人的凡心困住吗?
老方丈闻言,脸上笑意更深:“那要看如何困了。”
寺内钟声忽起,檐角积雪簌簌落一阵,山中不闻人语鸟啼,雪白世界,原是极清净的所在。
元君玉心中一阵燥闷,胡言乱语地:“便是……把人困在身边。”
老方丈稀奇地睁眼:“那么,就是官府衙门的事了。”
“晚辈并非此意,”元君玉连忙解释,“晚辈是说,若有朋友执意离开,可有劝说之法么?”
老方丈道:“朋友要去何处?”
“我所不能至之处。”
“哪里是不能至之处?”
元君玉沉默一阵:“不能见……不能触,两心分隔,无日无月处。”
方丈哈哈笑:“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他接着摇头:“人生草木一秋,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所能困者,其非外物,不过是自己这颗心啊。”老方丈拍一拍他的肩头,起身离去:“人心自由,檀越这般,是画地为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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