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把那人押住,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两只细瘦的胳膊撑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声音细弱:“差爷……差爷……我想给车上的送行。”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些果子、饼之类的,还有一小瓶劣酒。
“这是朝廷要犯,你说送就送的?”官差不愿和他啰嗦,一脚踢翻了他,回身正要走,小腿忽然被人抱住了。
“差爷、差爷,就耽搁一会儿!”那人一边扑腾,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悄悄塞给领头的官差:“一点小意思……孝敬差爷和兄弟们。”
那东西不打眼,仔细看了,才让人倒抽一口气。
是枚嵌翡翠的金戒指,金子倒没什么,见多了,只是这翡翠,说是贡物也有人信的。
官差起初叉着他的脖子,盘问:“你一个种地的,哪偷来的宝贝?”
“从前、从前在大户人家做工……老爷赏的!差爷……小的、小的是……”那人羞于启齿,把脸埋进泥沙里:“小的原先是太监……”
官差的队伍里轰然笑起来。
那领头的道:“哟,原来也是个阉人,怪不得呢。”他把戒指握在手心掂了掂,对后面的几个人一挥手:“给他见见!”
那人爬起来,抖抖索索的,向来处招呼一声,那边大树后面又出来一个盘发的农妇,手里面的是菜肴和碗筷,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往囚车那里去。
一见闭着眼的常喜,那男人就跪下来了,连带着他妻子一块跪在地上:“督公!督公!”
那人一边抹泪一边喊:“督公,小的来送送你!”
常喜把眼挣开,五官有些扭曲:“你!叫你看庄种地……你干嘛来了!”
常梅子跪着磕了两三个响头,擦着泪:“如今给别的人做工,听说督公要经过这儿,一早就来等了。”他转过头,叫他妻子:“拿来,斟酒。”
那女人乖乖的,把粗瓷酒杯捧过去。
常喜喝了,常梅子又给饼皮子里卷些肉片:“没有大肉,督公将就吃。这时节买不起梅子了,在酒庄打了些……”
从前那样煊赫,整个江南没有不来攀附的,如今却只有一个打发走的狗腿子真心来送他,常喜面色复杂,一口一口把饼吃了,提起一口气,命令:“酒拿来。”
常梅子忙不迭送过去,耳边隐隐听见官差的讥笑。
“瞧瞧……太监就是太监……”
“……得了,人家也怪忠心的。”
他的女人白了脸,常梅子充耳不闻,掏出一张手巾,给常喜擦了嘴:“督公,你这一去……”
常喜不吭声,半天有官差来催了:“好了没有?麻利些!磨磨唧唧,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这开馆子呢!”
他女人在边上推了推他的胳膊,常梅子匆匆收了东西,蹒跚着走出来。囚车继续西行出关,常梅子看着,忽然说:“我再送他一程。”
他女人不乐意:“都是兵,发起难来,你要吃亏的。”
“我没犯事,我又不怕。”常梅子不听劝,把包袱往肩膀上一卷,“你回家吧,过个几天我再回来。”
他女人闭上嘴了,她知道,丈夫一旦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常梅子从田边跟到山路上,一边爬,一边远远地看押囚的队伍。偶尔也有官差来瞧瞧他,留下些冷嘲热讽的话,他带的干粮头天就吃完了,路上荒郊野岭也没吃的可买,饿了就吃野果子,渴了往水洼里捧一口水喝。第三天的时候,有兵过来,给他扔了一包干粮:“哎,你那主子叫你滚回家。”
常梅子不肯:“我再送送,差爷,不耽误你们。”
“你主子又不领情。”官差懒得理他,转身就回去了。
第四天的时候,押囚的队伍忽然乱了。常梅子爬起来,正是清早的时候,那些官差叫着什么,常梅子听不大清楚,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听。那边官差叫着:“人犯死了!娘的!昨晚上谁守夜!”
常梅子失魂落魄回到家,他腹内空空,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女人吓得要命,连忙灌了几大口糖水给他,忙乱一整天,常梅子这才缓过来。
回家第七天,常梅子把自己准备的坟地挖开,填了一抔山上挖的土进去。他女人在旁边闷头烧纸,忽然说了句话:
“那天,就不该去送他。”
常梅子没吭声,他明白过来,常喜根本不屑让他送行。看着前面那堆黄纸,常梅子忽然有些疲倦,他站起来,说:“回家。”
“怎么?”他女人抬头。
“回家吧,”他喃喃的,看一眼天色,“饭点了。”
“哎!”他女人站起来,又回头看一眼火堆,“昨儿隔壁送了些咸菜来。”
常梅子牵住她:“炒个干笋丝,你做的笋丝好吃。”
“哎……”
第92章
元君玉在山上找了间竹屋,隔着半里多地,和兰泉寺的和尚做起邻居。
亏他有一些生意头脑,此前攒下了些家底,这会儿过得比当世子时还要潇洒,偶尔效仿故人辟谷,偶尔去庙里食一两碟素斋,日日听得暮鼓晨钟,时时耳有佛经妙法,竟似身在桃源了。
在庙里时,元君玉远远见过几次宁瑞臣,似乎是有意避开,每次都只看得见一个犹豫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林立的殿宇中。
日复一日,眼看天气转凉,入冬前山里的桂花又开了一回,庙子里浅浅浮动着幽香,元君玉坐在讲经堂边上的石凳上,听了会儿里面讲的经文,忽而困倦袭来,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耳边有人嗡嗡地交谈。
“是香客吧?”
“怎的睡这里了,天这样凉……”
“哎,师弟——”
晚秋的山里的确寒凉,元君玉手心冰冷,忽然被个温暖的东西捂住,上下左右搓了一搓。他懵然睁眼,一股老降真的气味,先入眼的是僧众离开的背影,然后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稍微动一下,就有佛珠轻轻敲击的响声。
“你……”元君玉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莫名的有些高兴,只晓得盯着那双眼看,“我来,是随便走走。”
宁瑞臣垂下眼,捂着他的手:“快入冬了,怎么穿这么单薄。”
“我……”元君玉没头没脑的,嘴上胡乱找着话,“新订的冬衣还没有送到。”
“你府里的人……”
“我已交了玉印,如今是闲云野鹤,孑然一身。”
他说“孑然一身”时,偏偏要把宁瑞臣盯住,仿佛这样他就无处可逃了。
宁瑞臣无言,松开手,把垂落的佛珠往手腕上绕,半晌才说:“他们说给我听,我还以为是玩笑。”
头一天,寺里的师兄把这事当故事讲给他听,他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好像是下山去,但下山去,又要做什么呢?他心里空荡荡一片,有几次梦见了,都是不好的噩梦,他便又起了下山的念头,临到还是近乡情怯了,仿佛一头钻进牛角尖,再想回身,却难了。
他自己也笑自己,这不是自己投进苦海中去了么?
元君玉怕他多想,此时不说,到时又生出多少误会来,连忙道:“这样自在,我觉得很好。没有吃不完的宴席,没有捧不完的面子,天下珍馐,都不如寺里一口兰花干。”
听他这样说,宁瑞臣抿着嘴,似乎笑了一下,忽然站起来,在青灰的僧袍上蹭了蹭手心:“还早,再等一个时辰,斋堂的师兄就要开始忙活了,今天也做兰花干。等会儿我去溪里取水,取好了就能做。”
元君玉温声说:“我和你一道去,待会儿吃白食,便好理直气壮。”
宁瑞臣又抿嘴,这回是真的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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