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南京空缺的正二品,也只有兵部尚书了,宁瑞臣半猜着。
“那要恭贺宁尚书升迁了。”元君玉蹲在花圃边,一株一株的杂草歪倒在石子路面上。
“恭贺什么呀,”宁瑞臣搬了一把小马扎坐在他边上,托腮凝神,很有些苦恼,“你不知道,那是常喜举荐的。”
他这话说得很推心置腹,元君玉照料着花草,闻言随口道:“看样子,你爹很不喜欢常喜?”
“也不能这么说,”宁瑞臣老老实实地盘起手腕上一串檀木珠,“于公,南京内守备和兵部是一家,再如何,都是给朝廷镇守一方的。于私,太监的习气,谁不知道呢……”
元君玉停下手里的活:“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分得倒很清楚。”
宁瑞臣不好意思了,垂眸盯住花圃里含苞的花。
“说到底是升迁,家里就没说摆几张桌子?”
宁瑞臣盘珠子的动作一停,猜他也不知道:“摆桌子也轮不上我出席,再说,我爹没那个毛病。”
元君玉笑了笑,他把摆宴席说成是“毛病”,真有几分天真性情。
“南京的兵还在常太监手里管着,这个尚书,我猜就是个挂靠的虚衔。”宁瑞臣把手珠收进袖袋:“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忙完了前阵子,我爹才有功夫管我,”宁瑞臣拖拖拉拉,这时才把来意讲明,“以后出门,有人跟着就行。”
宁瑞臣来豆蔻亭,通常都是找他玩儿,元君玉默认了的,但没想到他这么扭捏。
元君玉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少爷今天,又是找乐子来了?”
“瞎说!我支了点钱,咱们去上次看灯那条街逛逛。”宁瑞臣攒着一股兴奋劲儿:“玉哥也好久没出门了吧?”
元君玉哪有拒绝的道理,出了门,走的是最热闹的那条街,一水儿的南北杂货,叫叫嚷嚷的,宁瑞臣这时倒沉稳了,但一双眼藏不住新鲜,东望望西瞧瞧。
到了街心,一家新开的戏园子在揽客,门前的牌子写的是《西厢记》。
大门是敞开的,可能是为了让路过的人看清里面的盛况。
远远看了一眼,元君玉皱眉头,这比大太监家里的布置差远了,桌子椅子都简陋,偏还坐了一群三教九流的看客。眼见着楼下都坐了人,想必楼上也满客,只有一层池座中还有几个位置,元君玉想拉着宁瑞臣走掉,但一回头,见着他呆头呆脑翘首的样子,忽然就改了主意。
“想看?”
宁瑞臣用一种企盼的神情把他望着,但嘴上没承认:“也不是……”
元君玉道:“我看还有座,时辰又早着,看看也好打发时间。这地方我也熟,承了你这么多次情,这回我请客。”
说完,宁瑞臣的眼睛就亮起来。
小二还在边上悄悄听着音,一会儿就知道生意来了,笑容满面迎过来。元君玉其实有钱,足够包下二楼的厢房,把原座儿赶走,但宁瑞臣肯定要不高兴,索性找了两枚小钱递给小二,叫他寻个干净座椅出来。
“来哉——”小二高高叫一嗓子,把词本奉上,“两张茶座!您请——”
陡然间,台下的看客中突然激出一阵议论,嗡嗡的,宁瑞臣坐下刚没多久,不安地向四周看。
隔着一张方正的小茶几,元君玉把他的手攥着,示意不必惊慌。倏地传来一声莺啼,台上人影晃动,是崔莺莺,拿一把团扇,踩着莲步从幕后出来了。
台下还有嘈嘈的私语,黑压压,蠢动地往上窥视。宁瑞臣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向台上望。
台上那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线帘垂在背后肩侧,飞瀑直坠般,胭脂红浸浸,两绺鬓花簇住一张窄窄的脸,真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宁瑞臣见着台上的莺莺,恍恍记起元君玉也是会演闺门旦的,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只是一个侧脸,但足够看出元君玉的周正雅致,免不了就把他和台上那个比一比。
他扮莺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把雪白水袖,一身走金绣银的绸缎裙衫,银钿点翠,腰若流纨素,口若含朱丹?他的扮相一定漂亮,这样妆上胭脂,端庄的,哀瞋的,一双眼俏生生瞥来,不知道要勾走多少凡心。
因为一个没见过面的“莺莺”,宁瑞臣发了痴,觉得元君玉如珠如玉,真是太好的一个人。这时,台上的唱词忽然拔高起来,环珮迸溅一般,乍地令他惊醒,想到那“凡心”二字,居然脸上有些热。
宁瑞臣心虚地喝着茶,不明不白的念头因此驱散一些。
一折唱完了,台下都叫着好,有的人激动地把些碎银铜板往台上掷,叮叮咚咚,把两边落幕的帘子打得晃来晃去。
“他唱的好不好?”宁瑞臣是个门外汉,不懂这出戏,悄悄地拉住元君玉,细细嘟哝着。
戏园子大厅池中的看客很多,又都拍手叫着好,人声鼎沸的,元君玉侧头同他咬耳朵,看起来很亲热:“还行。”
宁瑞臣嘿嘿地傻笑:“肯定没你好。”
提起从前旧事,元君玉神色凉下几分,不想宁瑞臣把他的胳膊一揽,又说:“玉哥干什么都厉害。”
元君玉顿了一下,没说话,宁瑞臣却不曾察觉到他心中滋味翻腾,翻了膝上的两页词本,手肘搭在一边小茶几上,过了一会儿,下一折开场了,他坐端正,手随着乐声轻轻打拍子。
一时间,戏园子里渐渐静下来,小红娘额点朱砂,娇笑着出来。
“玉哥,玉哥你看那个……”宁瑞臣压低声音,新奇地,一会儿研究那些缠绵戏文,一会儿看那红衣六旦笑嘻嘻唱念。
稍时,方才那莺莺又出场了,座中免不了一阵沸腾。
元君玉没看台上的精彩,单把他凝望住。
娇生惯养的白嫩面孔,一条细细的眼尾斜飞着,眼里的光极亮,聚精会神盯住台上那个身姿袅娜的崔莺莺。
“寂寂花香闭院门,玉人相并立琼轩……”浅红衫的莺莺心事百结,全不知将同张生相会。
元君玉晃了会神,心想真要有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弟弟陪在身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喝彩议论的声音一阵一阵,宁瑞臣喝着茶楼送的糙茶,浑然不觉。
“含情欲说心中事,鹦鹉檐前……”那莺莺一双眼儿飞挑,指绽兰花,如泣如诉。
元君玉抽回思绪,听清了台上念白,幽幽的,拖长了调子:“……不敢言”
作者有话说:
四月份有很重要的考试,所以。。。
第24章
从戏园子回来,宁瑞臣就有点着魔了,起坐时心里颠来倒去都是那天看的西厢记,这日拿着一叠外面手艺人剪的人物小像,一张一张挂在笔架上,照着戏本念唱词,念到谁的,指头就点在哪张像上。
说来惭愧,他看了那出戏,竟然隐隐期待起元君玉扮上相的样子了。
红艳艳的纸随微风轻晃,才停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急风扑来,几张小像脱了钩,宁瑞臣正要捡起,书房隔断的帘子就被人急急掀开:“少爷,豆蔻亭来了个无赖泼皮,怎么劝都不肯走!”
大概就是盯上他家有钱,专来撒泼讹诈的。这样的老泼皮,宁瑞臣不是没有遇见过,压了一把鬓角发丝,想当然地说:“你从账房那支些钱,打发他走便是。”
那来报信的面有难色:“这不是寻常见的无赖……说是外地赶来,非要找那个元君玉。元公子不肯见他,说不认识,那人就发了颠,在门口闹了小半时辰,现在把铺盖放在门前,说要过夜!”
“说来也简单,俩人见一面的事儿,可那元公子,”报信的苦着脸,不大想得罪这位少主人,“我们可说不动他!”
这就是非他出面不可的意思了,宁瑞臣把这话在心里掂了掂,有些无措。万寿节就在七天后,各地官员的贺表也都在路上了,今上的暴脾气,宁瑞臣多少知道一点,万一此事处理不好,被人添油加醋,到时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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