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谢晏了,琵琶声调渐渐低回,一段奏停,只听见谢晏转着酒杯,心不在焉地答:“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哎哟!”乱出头的又是崔竹,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又是西厢,谢老板自来了南京,总是魂不守舍,怎么,是想念嫂夫人了?”
说罢,桌上就有人笑呵呵地:“先置个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我这里,倒是有……”
谢晏摆着手:“我福薄,福薄。”
“哎——”崔竹竟发了好心,扬着声:“谢老板是个痴情种子,这等话,以后莫再讲啦!”
“哪个男人没个外室,何况谢老板这样的人物。”桌上的太监和官员们纷纷笑着,闹声里还有人在劝:“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别亏待自己!”
酒桌上闹哄哄一片,实则话里有八成是闹着玩,谢晏那模样,估计也知道,并不放在心上,过了会儿,又与众人一起喝着酒,席间说着商会的事,一番折腾,就捱到了晚上。
几张桌子上吃得杯盘狼藉,离了席,园子里的人又是赌钱又是斗鹌鹑,商会的几个还清醒着,和常喜说着话,时不时的,发出一阵笑声。
前面有谢晏把持,张神秀就得空逃出来,绕过了一张宽大的松竹围屏,还没松下一口气,迎头就是一道声音:“张老板?”
是元君玉,他正半卧在一方矮榻上,端一只杯子,看样子里面是醒酒的茶水。
张神秀心中一跳,作着揖:“殿下,小民拜见——”
“怎么不去吃酒?”
“家里人……”张神秀忽然住了嘴,“吃得太醉,便回不去了。”
元君玉的神情缓和一些:“这倒是。”
“说起来,前几日世子送来的东西……实在愧不敢受。”
元君玉接道:“也不是让你受的。”
张神秀一噎:“受宠……若惊。”
他这幅呆样,的确不像会让柳骄受委屈的,可谁说得准呢,元君玉瞧他就忍不住动气,浑身上下,没一点有担当的样子,就是这副模样,把柳骄那个崽子弄得乐不思蜀了?
“柳骄是我的徒弟,”元君玉凉凉地瞥他一眼,“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嗷
第47章
张神秀满腹心思,像见到猫的老鼠一般,想溜,却实在寻不到借口,殷殷地给元君玉添茶,说:“说到柳骄,我们……他回南京之前,老念叨要请朋友来家里,现今我们……他住在三牌楼那附近,那边是有个园子的,虽说比不上别处,总归有一点意趣,就是不晓得能不能请来。”
他说话遮遮掩掩,讲完了,又要停顿稍时,简直要再生出两只手来抓耳挠腮,生怕哪一处出了错漏。
“他要请谁?”元君玉怫然作色地:“总是这样浮浪,不像个样子。”
也不知是在说谁。
凉夜风动的,张神秀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是宁家的二公子,说来,和那位少爷和世子也认识。”
元君玉沉默片刻:“三牌楼那里住的都是流寓之人,你们在南京常住,还是要找个好些的园宅。”
“已经选好新址了,只等半个月,就要乔居。”
正说着话,忽然围屏外面有人来了,一连声叫着:“术舟?术舟?”
张神秀猛地回头,唰一下拉开与元君玉的距离,拼尽全力避着嫌:“啊,微卿……”
“世子也在。”谢晏走过来,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领口上糊着几团胭脂,颇不自在地摇着扇子。
“方才和张老板说了几句话,谢老板是准备走了?”
谢晏笑:“世子也知道,咱们这的席,没个月上中天,谁能走得?是外面在叫术舟兄过去,非让他喝足三杯。”
张神秀摆着手,十分头痛:“我喝不得了……”
谢晏一双眼已然醉红了,向他扇两下风:“只要还能说出话,那便是喝得。”
“行了,”元君玉道,“你出去就说,喝了我的醒酒茶了。”
张神秀如蒙大赦,道一声谢,低着头向外走。谢晏倒还没动,熟练地坐下,抖两把袍子:“世子的醒酒茶这般有用,少不得我也想讨一碗来喝了。”
昏暗的烛影里,元君玉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面对谢晏的示好,没多少反应:“我这没有了,外面还在煮着,一会儿叫他们送进来。”
“那还不如在世子这里暂避着,外头太闹腾了,”谢晏靠在大榻的一围边,揉揉太阳穴,半开着玩笑,“我是真应付不来。”
他刚坐定,外面又有人过来闹腾,不过这回是两个乐伎,一前一后,影子晃了一晃,在围屏外面唱些曲,郎情妾意的,伴随一阵阵哄笑,飘飘零零的笑语传进来:“谢老板,佳人投怀送抱啦!”
谢晏便冲着外面笑:“我是醉汉难登大雅,才不去美人面前丢脸。”
外面又笑一阵,渐渐便不来折腾他。
嗒嗒的脚步声远了,元君玉才微微侧过去:“谢老板人缘好。”
“是今晚诸位肯赏我脸面,不然,在南京我还真待不下去。”谢晏看上去是在和他说心里话,很谦卑地笑着,元君玉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和刚见时不太一样,嘴唇和下巴上发着青,冒出来的细胡茬并没有清理。
元君玉慢慢啜着茶水,带了某种探究的意味:“谢老板生意做的这么大,干嘛妄自菲薄呢。”
谢晏摇着扇子,因为喝了些酒,讲话便慢下来:“站住脚是一回事,能赚钱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做生意的,到底是民,仰人鼻息的玩意儿,非得看人脸色不可。”谢晏自我解嘲,把扇子收起来,扶住膝头,微微挺身:“人家叫我们来喝酒,那也是非得喝不可,不喝,就是存心断了这条线……我们活不下去的。”
谢晏揉着醉眼,不加遮拦地:“世子别怨我多嘴,我今夜来,不也是站队么……我还需看清了,不在场的那些人,可都和咱们督公不是一边儿的。”
元君玉甩了个眼风过去,心里明了了,能把一个商会操持起来的人,的的确确是个玲珑人物,谢晏区区几句话,把今夜这些理还乱的关系全挑明了。
往后在应天,这样的酒局不会少,怪不得张神秀走了,他还非要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把这话说给元君玉听的。
元君玉举着那杯残剩的醒酒茶,敬酒似的晃一下,看样子兴致很高:“微卿兄言之有理。”
谢晏拱着手,惶恐道:“世子这一声……不敢、不敢……我酒后胡言,世子,忘了这番话吧!”
说话时,围屏外面刚消停稍许,酒过三巡,又闹起来了,像是些刚学语的稚童,牙牙的说着什么,细听了,是那些声伎在弹金瓶梅的北剧,到了不可言说之处,外面笑作一团。
“话说回来,我听崔公公说过,微卿兄好戏,尤其精通西厢,和班人也能对上几句。”元君玉不改颜色,闲闲地拨着茶盖,不怎么用正眼瞧他,随口说:“到南京,有没有喜欢的优伶?”
“世子怎么也来问,方才外面还在打趣我,叫我置外室呢。”
“怎么,微卿兄惧内?”
“内人贤惠……”谢晏的目光飘到了围屏外面,幽幽道:“是我没这个心思。”
“可我看你不像。”元君玉支着手肘,稍微倾身越过中间摆放的小几,显得他们俩似乎很熟:“是没心思,还是没办法?”
谢晏顿了一下,捋了把袖口,散着热气:“不都那么回事吗,不就是……”
他察觉到元君玉话里那点不寻常的意味,奈何方才喝了好些黄汤下肚,这会儿功夫后劲儿上来了,思绪滞涩,摇着头,似乎在听外面北调的音腔,一边听一边絮絮地说:“不就是,痴心一片,门第之别……”他忽然惊醒,一把又把扇子打开,燥燥地扇着风,还是那种风流的笑:“失言、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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