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满腹疑窦,按着隙月剑跟在句羊后面。句羊轻车熟路,领他去到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小太监声音说:“陛下,快要四更了,回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传胪大典。”
朱棣道:“谁准你们多嘴的?看完这个朕就睡了,今天不回宫了。一来一去还要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张俞也劝道:“陛下,还是回宫吧。这边不安全。”
朱棣深深叹了一口气,冷笑道:“张俞,你也是,多嘴多舌。叫你们守在这里,是替朕分忧,不是给朕添堵。”末了又说:“学学你们句大人,要么你就换句大人过来守着。”
祁听鸿趴在窗上,听到这里,瞥了身边句羊一眼。句羊一声不响。
又捱了大半个时辰,祁听鸿开始犯困了,书房灯火还没有一点要熄的意思。张俞突然轻声道:“你们两个过来。”
祁听鸿心里一惊,还以为是被发现了。朝窗里一看,原来朱棣趴在案上睡熟了,张俞招呼太监过来,把他扶到榻上,除掉冠带鞋袜,又仔细添了被子、手炉。
句羊低低笑了一声,说:“张俞干得还行。”
祁听鸿绕到门后等着。蜡烛终于吹熄,几个太监退出书房。祁听鸿把他们一一点倒,从门缝闪入房中。张俞想不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正要大声喊人,祁听鸿伸手点中他哑穴,顺势一带,点他胸口膻中。
张俞武功弱得太多,叫都来不及叫,委顿在地。祁听鸿走到朱棣榻前,伸手摸向隙月剑。他身后木门开合,句羊也跟进来了。
为了刺杀时不引人注目,隙月剑鞘上裹了一层黑纱,摸上去很陌生。祁听鸿背对着句羊,低声问:“你要来拦我?”
要是句羊当真出手,就算打不过他,至少能叫来卫兵。他或许能逃得出去,但朱棣就死不了了。
句羊说:“我不拦你。”
祁听鸿说道:“朱棣死了,天下又要动乱,到时候会死更多人。”
句羊摇摇头说:“天下的事情,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祁听鸿深吸一口气,看着朱棣的面孔,新仇旧恨一齐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他最后问:“句羊,你说说看,是朱棣做皇帝好,还是应文做皇帝好?”
句羊笑道:“那还是朱棣好吧。”
五更过一刻,祁听鸿跳出皇城。句羊也跟着出来了,走了两步,忽然停着不动。祁听鸿静静转身,只见句羊站在皇城脚下,形单影只,如同一叶漂萍,一身黑衣在夜风中随波逐流,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落寞。
看到祁听鸿停下来等,句羊抬起袖子擦了擦脸,迟疑似的说道:“你真愿意带我走?”
祁听鸿抓起他手腕,好笑道:“不然留你在这里,等天亮被杀头,是吧?快走吧。”
句羊手指有点冷,不像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温度。不过祁听鸿抓了一会,也就渐渐暖和起来。才走几步,句羊又说:“我要去万岁山一趟。”
句羊进了山下小院,祁听鸿独自站在半山腰一块大石。从此地看下去,群山环绕,圆月西斜,天穹幽静黑暗,笼罩沉睡的皇城。祁听鸿心想:“原来句羊每天看的就是这种景象。”
不晓得做完什么,句羊从院里走出来,对祁听鸿一招手。祁听鸿跳下来,带着他一路往南。路过护城河时,句羊突然说:“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护城河水不算很清,周围百姓总爱在河边择菜,经常漂过来一些烂菜叶子、烂菜梗。祁听鸿问:“为啥喜欢这里?”
句羊靠在桥头说:“看一会儿罢,鸡叫了就好看了,反正肯定来得及跑的。”
祁听鸿半信半疑,也靠在桥头等着。句羊问:“三就黎的药呢?”
祁听鸿说:“我拿着。”
句羊问:“小毛怎么样了?”
祁听鸿道:“盟主带他去邓尉了,放心。”
句羊说:“哦。”但是静不了一会,又问道:“乌龟呢?”
祁听鸿好笑道:“小毛拿着呢,带着一起回邓尉了。你操心完皇帝,现在来操心我了,是吧。”
句羊“嗯”了一声,他的确闲不下来。突然要他放空脑海,他便觉得好一阵犯困,眼皮打架。不过眼下也不需要他醒,句羊说:“我睡一觉,走的时候叫我。”
祁听鸿说:“你是鸟儿么,站着睡觉,别犯傻了。”从旁边商铺搬了一张条凳过来。
两人坐在河边,不一会,句羊沉沉地靠着他肩膀,呼吸绵长,胸膛也起起伏伏,沉入梦乡。城外公鸡打鸣,东方见白,渐渐有零星小贩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还有一些拉车送货的、沿途叫卖的,有趁凉出城踏青的闲人,也有赶去上朝的官员。有些人骑驴,有些人骑马,好一阵纷乱的蹄声。这是新的一天,顺天府从梦中醒来了。
到了辰时,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传胪大典却久久不开始。等了半个时辰,有人开始乱猜一通,是不是出事了。害怕弄出动乱,鸿胪寺的读卷官直接唱道:“甲辰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紧接着唱名:“一甲第一名,祁友声。”
殿下礼官等着引状元入殿觐见,找来找去,却没找着今科状元。跪着的贡士之中,稍微认得祁听鸿的,全都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衡为也纳闷得紧。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宫中飞奔出来一个太监,把一张纸交到读卷官手里。
读卷官清清嗓子,重新唱道:“一甲第一名,邢宽;一甲第二名,梁禋;一甲第三名,孙曰恭。”
礼官将他们三人依次引入殿内,朱棣面色铁青,似有病容,随便讲了几句体己话,就将他们一一打发走了。
就在今日早些时候,朱棣睡醒,书房里随侍的宫女太监却毫无动静。他正要发怒,见张俞被人打晕了,扔在地下。
朱棣心底一沉,摸上自己脖子,还是好好的,并没有身首分家。他再看摆在旁边的衣冠,登时吓得浑身一震。只见上朝用的乌纱帽上,用他自己的朱笔,蘸着浓浓朱砂,写了一个血淋淋的“死”字。写的甚至是小钟一脉楷书,显然写字的人好整以暇,毫不忌惮他那些个护卫。朱棣猛拍桌子,高声叫道:“来人!”
赶来的下人见到房中情形,个个魂飞魄散。朱棣着人把张俞泼醒,冷声道:“把句羊叫过来!”一个太监领命去了。过不多时,那太监哆哆嗦嗦跑回来,说:“句、句大人不在。”
朱棣至今不信句羊会背叛他,更衣起驾,赶去万岁山脚,张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赶到片雪卫府衙,朱棣狠狠一把推开大门,堂屋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收拾整洁的长案,一根擦得一尘不染的鹰架。张俞先回了自己厢房,跑出来时请罪说:“句大人把刀放我床上了。”
他手里拿的正是御赐腰刀“赤心会合”。朱棣气得发狂,踢开句羊住的房间,把他书架撂翻在地。那本《千字文》摔出来翻开,翩然飞出四张纸雁,为首一只浸透血迹。四张纸雁排在一起,真正像是春暖花开、鸿雁南飞的盛况。
随侍的太监开解道:“刺客没有伤到陛下,实在是不幸中之万幸。”
朱棣气得两手发抖,叱道:“滚开。”
刺客写这么一个“死”字,意味着朱棣从此永无宁日,永远生活在剑锋之下。要是再烧一回棋盘街,或者烧钟鼓楼、烧城外市集,等着他的一定就不是一个楷书字了。
句羊的床铺已经收拾妥当,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中。唯一不整齐的是他桌面,静静放着一片洁白的鹰羽。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朱棣北伐鞑靼,班师途中病重身死。杨荣秘不发丧,赶回京城与太子商议对策。八月,继位事宜总算尘埃落定,驾崩消息传回京师,举国哀悼。
卷二·潇湘何事等闲回 (完)
卷三·乱曰
第78章 狐死必首丘(一)
按说三就黎家乡“大苗寨”是个有名寨子,应该比较好找。但附近汉人害怕蛊毒,竟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带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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