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叫道:“句兄,你一定在讲笑话罢!”句羊不置可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祁听鸿说:“多谢,亮得多了。”
句羊却说:“你的镇纸,一定已经被偷了。在屋里找,等于刻舟求剑。”祁听鸿郁闷道:“我也懂得,但总不好闯进别人房间看。只好明天去问,有没有办法找蜘蛛,或者等他水泡长到脸上,我就知道了。”
句羊道:“你每天提着剑,守在院里,看谁鬼鬼祟祟。”祁听鸿不响,句羊说道:“我有个办法。”
祁听鸿问:“什么办法?”句羊不吭声,回自己房里,拿这两天布置的课业,教祁听鸿跟着来。祁听鸿不明所以,两个人一道走进学堂。值班的教官正在内间,拿一根朱笔批卷,涂涂画画。句羊径直走进去,说:“先生,我来交课业。”
县学里当教官的,一般只是半桶水,背得一些八股套路,没太多真学问。这教官拿起句羊的课业纸,靠在椅子上,拈着胡须看。句羊规规矩矩,背手站着。那教官大略扫过一遍,说:“文章写得还成。”
句羊欠身道:“请先生指教。”那教官把纸摊在桌上,说:“这个字写得不对。”
句羊问:“哪个字?”那教官点着课业纸上一个涂改,说:“你过来看。”句羊顺势靠近了,那教官说:“这个字,本来写对了。怎么改错了呢?”
句羊一面道:“多谢先生指点。”一面伸出两个手指,把晚上点名的花名簿,从桌子上面抽走了。祁听鸿站在门外看着,心里暗暗惊讶。
句羊拿到花名簿,卷成一根空心柱子,塞在袖里,说道:“先生还有甚么教诲?”那教官左看右看,觉得写得不错,放他走了。
出到外面,祁听鸿忍不住问:“句兄,你仿佛连他说什么话、挑什么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句羊垂下眼睛,说:“吓人吧。”祁听鸿道:“我知道了,你刚刚改了一个字。怎么讲的?多智近妖。”
以往片雪卫新进的小孩,也会这么说句羊。祁听鸿又道:“句兄,过得几年,你怕不是考一个状元出来。”句羊笑笑。
他们两个人走回号房,句羊说:“他找不见花名簿,今晚就查不了房了。等晚一点,我们去看一圈。”
话说得简单,县学里住了二百多号生员,一间间地看,无异于大海捞针。祁听鸿说:“这几天才有人丢东西,只看新入学的生员就好。”
句羊点点头,打开簿子,从后往前点了一遍。新入学的生员只有四五十人,好找得多。句羊点了两个人,说:“他住在‘甲十五’,他住在‘甲廿一’,别的人都在丙与丁。”祁听鸿道:“句兄,怎么这些事情,你也记得住?”
句羊道:“‘甲十五’这个,是买进来的,有门路,住得好一点。‘甲廿一’,蒋稚,和谢尚书儿子玩得不错,这两天才搬过去。”
祁听鸿道:“句兄,你想当大官么?”句羊难得好奇,问:“为什么这样说?”
祁听鸿笑道:“你平时不和别人说话,这些东西却样样知道。”句羊不响,祁听鸿又说:“蒋稚同我讲,以后做官,要是不交朋友,容易被人欺负。”句羊冷冷哼了一声。祁听鸿连忙说:“句兄,我绝不是教训你。”
“那是什么意思?”句羊道。
祁听鸿好笑道:“我怕你给别人欺负,好么?”
句羊不说话了。走回号房门口,两人即将分别,他才道:“做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你非要跟他们交朋友,首先得要擦亮眼睛。”祁听鸿道:“别这样讲,以后句兄考上状元,做翰林,岂不将自己骂进去啦!”
快到熄灯的时分,教官果然没有来。祁听鸿早早合上书,涮了笔,只等句羊过来找他。约过了二更三点,他门上轻轻敲响,句羊悄声道:“祁友声,走了。”
他们已经定好,从丙和丁房间开始查。住这两排号房的生员,多数没什么背景。还有的人家里没有田产,而且身体孱弱,不好做苦力活,来县学念书并非图求功名,而是因为成绩优良的生员,每年能发一点粮米。才学再好一点,有时有“观风”考试,上台呈诗呈文,有花红赏银可拿,还能吃一顿酒席。
句羊轻车熟路,拍一间号房门,叫道:“睡了么?”祁听鸿站在一边,端着油灯,给他拿花名簿。
里面生员出来应门,问:“你们来做甚?”句羊道:“教官身体抱恙,我来替他查房的。”那生员信了,句羊问:“白天讲早课,有没有听不懂的地方?”
那生员说:“早上先生讲的义理,有一点不太明白。”句羊竟然真给他讲解。祁听鸿一边趁机往房间里望,一边看他装得像样,心里暗自好笑。讲罢题目,句羊指甲蘸一点印泥,在花名簿勾一道,说:“没有别的了?”
那生员道过谢,说:“没有了。”祁听鸿在旁边说:“前几天,你是否被偷了东西?”
那生员道:“是有这回事。偷了一支诗文笔。”又赧然道:“不算贵重东西,但笔管雕了花,算我最好一支笔了。”祁听鸿点点头,也在花名簿上记一笔。
一连查了三十余间房,花名簿上,新生员的名字快勾齐了,大家情况大同小异,都看不出来可疑之处。
句羊说:“不要着急。”两人走到“甲廿一”,是蒋稚的住处了。屋里已经熄灯,句羊仍旧拍门,说:“有人么?”
号房里面没有动静。句羊又说:“甲廿一,住的叫蒋稚是吧。没有人,就记逃学了。”
蒋稚在里面打个呵欠,说:“已经睡下了。”句羊说:“别人在头悬梁,锥刺股,这个时间,你已经睡了?”
祁听鸿心想:“句兄平时说话少,但真真正正伶牙俐齿。还好他不同我吵架,宁可他冷一点。”蒋稚好不情愿,叮叮当当一阵,出来开门说:“怎么?”句羊道:“每日惯例查房罢了。今天课业,有没有不会做?”
蒋稚挡在门口,说:“我是案首,这问题不必问我罢。”句羊不响,扯了一下祁听鸿。蒋稚又道:“赤膊秀才,你还同他玩呢?”
祁听鸿笑道:“蒋案首,穿襕衫睡觉,难不难受?”蒋稚动作一停。句羊说:“袖子里是什么?”
蒋稚经他一诈,立刻去抓袖口,说:“什么也没有呀!”不动还好,袖口一振,掉出来一个圆东西。蒋稚连忙去捉,祁听鸿问:“这是什么东西?”
蒋稚没办法,只好打开手心。掉出来的是一副玳瑁眼镜,镜片宝石光洁透亮,半点杂质也没有。但刚刚摔那一下,“叮”地一声,昆山玉碎,变成“冰裂纹”。
祁听鸿上次见到这副眼镜,还是在邢先生手里。他问:“这是谁的东西?”
蒋稚咽了一口唾沫,说:“这……这是我的。”祁听鸿道:“当真是你的?”
蒋稚生气道:“你不信我说话,还来问我做什么。”
祁听鸿叹道:“你戴上这副眼镜,要是能还念字,我就信你。”他把蒋稚小手抓起来,油灯靠近,细细看了一遍。蒋稚当他要烫自己,吓得惊叫。祁听鸿也有点恼了,说:“你叫什么,小心小命。”
蒋稚年纪小,一旦别人不假辞色,就吓得浑身发抖,说:“赤膊秀才,你当真好像一个土匪!”祁听鸿照到他手心,有个几不可见的小水泡,说:“我看你像个小贼!”
蒋稚怕道:“你污蔑好人,我、我要叫人了。”使出浑身解数,要从祁听鸿手里挣出去。祁听鸿对这小孩,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暗暗地掐着他“曲池”穴。教他半个身体瘫软,没有力气。蒋稚张口要叫,句羊凑过来,捂住他嘴巴,说:“进去讲话。”
两人把蒋稚拖进屋里,蒋稚带的小书童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软软坐在地上。祁听鸿端着油灯,四下一照。蒋稚的床上,玉佩、玩物不提,三就黎送的那块蜘蛛兰花镇纸,赫然摆在枕头旁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