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这个故事,两人也回到醉春意楼,放轻手脚上楼梯,进了祁听鸿的房间。祁听鸿收拾出半边床铺,道:“姑且挤一挤罢。”脱掉外衣,钻入被子底下。
天字号房床榻非常宽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一点不算挤。只是吹熄蜡烛以后,若有若无地感到一点对方体温。祁听鸿忽然说:“句兄,听一个你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别的故事罢。”
句羊好奇道:“你的事情?”祁听鸿说:“小声一点,隔壁耳朵灵,不要叫他们听去了。”
句羊用气声答应了。祁听鸿于是将这件陈年事体,也轻轻地讲来。
作者有话说:
话说句某人姓氏念(gōu)啦!不叫巨阳或者巨根之类的东西(什么
第26章 两件旧事(二)
江湖中无人知道:逍遥神剑祁听鸿,十岁以前是邓尉地方一个小扒手。
用金贵的话讲,是个“贼孙子”。大单的货物,金银珠宝,没本事偷,在街上盯准了行人荷包,拽下来拔腿就跑。
富人出行往往带随从,防护严密,反而是穷人的钱更好偷,因此绝对谈不上是劫富济贫。祁听鸿在这方面有点天分,腿脚利索,从未被失主逮住过。
但在扒手中间也有分帮结派的行为。祁听鸿年纪小,不受待见,只有一个叫“麻猴”的少年,比祁听鸿大五六岁,和他组成小偷搭档。两个人势单力薄,有时候挣到半个粗馍,立马又被别人抢去。祁听鸿一开始还会懊丧,后来居然渐渐习惯,逆来顺受了。
祁听鸿笑道:“哪个馍馍,安安稳稳叫我吃完了,那是和我有缘分。哪个被别人抢走了,就是没有缘分,强求不来的。”
句羊道:“原来如此,我就是那个馍馍,走掉了,你也懒得追,对不对?”
祁听鸿不置可否,在被子里缩了缩。句羊道:“我懂得了。”祁听鸿争辩:“不是的。”
句羊也没追问下去。祁听鸿继续讲,说:“有一年冬天,收成不好,饿死很多人。麻猴饿死了,而我还差一点点。”
大概这件事情太久远,祁听鸿讲起来,好像很平淡。但句羊感觉到,他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一点。江南的冬天,如果没有柴烧,一定比现在冷得多。句羊问:“然后呢?”
祁听鸿道:“我看见有几个铜板,绒线绳串着,被一个人拿在手里。那个人在街上走。”
句羊于是想象,雪雨纷飞之夜,又瘦又矮的小祁听鸿,悄悄缀在那人身后。祁听鸿说:“其实我已经饿得跑不动了,把他的线绳抓下来,慢慢往旁边逃走。”
句羊道:“这可怎么办?”祁听鸿笑道:“我怎么办,还是那个人怎么办?没想到那个人也跑不动,同样一步步走,我走得比他还快一点,就没被他抓住。”句羊不响。祁听鸿说:“过了两天,我听说他没钱买药,走掉了,死掉了。原来那个钱是要买药的。”
句羊说道:“病成这样,吃了药照样活不成。”祁听鸿摇摇头,然而躺在床上,句羊看不见。祁听鸿道:“不能这样想。”笑了一声,又说:“那个时节,我是这样想没错,也没放在心上。”
句羊不响,祁听鸿说道:“后来碰到的恩人教了我许多东西。长大以后,每到冬天,我总是想起这回事。才晓得这么做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句羊不响。祁听鸿长舒一口气,说:“句兄,你知道啦,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害死过无冤无仇的性命。”
害一二条人命,乃至几十上百条,对句羊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之事。他说:“好与不好,跟这无关罢。”
祁听鸿咯咯笑起来,说:“多谢你偏袒我,句兄。但我自己心里清楚。”
句羊无端想起,某一天晚上,他们去找蒋稚的麻烦。祁听鸿得意说,抓到你这个小贼,算不算本事?还想起来有天早上,他叫祁听鸿去学堂。祁听鸿夜里流过眼泪,长睫毛底下犹见泪痕。更久以前,他扮府尹呢,祁听鸿和他吵了起来。
在这个奇异的时刻,句羊忽然想明白了。羡慕祁听鸿,不是因为他干净,更不是因为他正直,是因为他又潇洒,又自在,又勇敢,爱恨哭笑,都敢写在脸上。祁听鸿没听见回答,有点失落,翻过身去说:“句兄,听困没有,睡觉吧。”
句羊从床上爬起来,钻出被窝,翻自己那件扯破的外衣。祁听鸿不解道:“句兄,在找什么?”句羊翻出来一个东西,塞进祁听鸿手中,自己躺回去不答。祁听鸿摸来摸去,这东西不像常见的形状,于是拿到窗边,对着蒙蒙的雪光看。居然是个巴掌大的面人,涂了长长黑发,衣服涂了深青绿,还用白面做了一条细细衬领,当做里衣的领口。句羊道:“路上看见一个小摊,给你带的礼物。”
祁听鸿道:“不是说不给了么?”句羊道:“差点真忘了。”
祁听鸿吃吃笑道:“那这个是谁?”句羊不响。祁听鸿说:“是不是我?”句羊道:“快睡吧。”祁听鸿不依不饶道:“句兄,怎么不捏一个你?”
句羊道:“我总借你衣服穿,这是我,借了你的外衣,好吧?快睡吧。”
祁听鸿把面人放在床头,收回双手,在被子里将句羊的手掌很亲热地捏了一下。过不太久,他的呼吸声变缓,渐渐地睡着了。
句羊把声音放到最低,叫道:“祁友声?”祁听鸿一点反应也没有,想已睡熟。句羊轻手轻脚,溜到房间外面,拨开门闩,进了隔壁三就黎房间。见这人第一面,他就觉得有蹊跷,如今终于想起来了。祁听鸿曾有一只蜘蛛,毒性很大,咬过蒋稚也咬过祁听鸿自己。祁听鸿讲过,蜘蛛是一位朋友寄存的。今天见到的这位黎前辈,身上戴苗疆的银首饰,应当就是他在养蜘蛛。
养毒蜘蛛的苗人不少,但普天下养蜘蛛,养得最奇诡难测的人,要属“蜘蛛郎君”三就黎。苗人的名字是姓在后,名在前,三就黎就是姓黎。他和所谓黎前辈可有什么关系?他为何来到中原,又为何要与一个县学生员交好?
句羊不敢托大,一边手护住头脸,免得蜘蛛咬,一边手推开门。甫一进屋,句羊立刻感到,在前的那只手摸见一张蛛网。他反应极快,反手一甩,把那蛛网搅碎,隔着一点距离,将网心蜘蛛掼在地上。屋里声音冷笑说:“黎某人不记得有大半夜约客人。”
句羊站在原地,不动不张嘴。眼下屋里虽静,却很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过了一会,三就黎笑道:“算了,请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遍屋顶、墙壁,潮水一样退去了。不知刚才屋里有多少只蜘蛛。句羊这才道:“叨扰了。”
三就黎道:“是有点叨扰。”点亮蜡烛,又道:“请坐,请坐,句……兄?句兄有甚么见教?”
他学祁听鸿叫“句兄”,说得很玩味。句羊沉声说道:“黎前辈,你是‘蜘蛛郎君’三就黎,是吧。”三就黎一笑,默认了,问:“那又如何?”
句羊道:“十年以前,你刚坐上寨主宝座,为何丢下那边基业,跑来中原?”
三就黎道:“你懂挺多。就是讲话文绉绉的,教人受不了。”句羊不响,身侧的一只手已经做出起势,随时要暴起。三就黎注意到了,说:“寨里小蜘蛛得了病,大蜘蛛出来赚钱,配药,再正常不过吧?”
句羊冷冷盯着他,又道:“为甚么接近祁友声?”
三就黎奇怪道:“许你交朋友,不许黎某人交朋友?”过了半晌,大笑道:“黎某人晓得了,因为我泼你一盆水,是吧?但你差点爽约,完全是活该。”
句羊道:“不是因为这个。”但他却觉得,三就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周身放松了一点。三就黎嗤笑道:“没话讲了吧。”挥灭蜡烛,说:“送客。”
那种窸窣声音重新响起。句羊小心翼翼,退出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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