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誉旗开得胜,起了一个好头。对面三个家丁士气大振,一箭八分,一箭六分,还有一箭竟然得十分。合计起来共是三十二分。谢誉捡起地上一颗圆石头,丢到他们面前,挑衅道:“你们呢,射箭呀。”
这颗石头骨碌碌滚到句羊脚边。句羊看了一眼,没有讲话。陈静文愤然把弓抓起来,走到白线后面。
衡为叫道:“静文哥,我来罢。”陈静文不理,往后撤半步,拉开弓弦。
他手臂一抬,祁听鸿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两片大袖子底下,手肘提不起力,手腕哆哆嗦嗦。陈静文手臂伤了,牙关咬得死紧,原本不硬的弓弦,此时要死命去拉。衡为忧心不已,又说:“静文哥,你不要……”原本想说“你不要逞强”,但陈静文脾气,不可能不逞强。话到一半,箭已经飞出,插进地里。这一箭不得分。
谢誉这组合计三十二分,而陈静文这一组,剩下三个人,无论如何也超不过三十分。本轮的胜负,至此已经定了。
衡为笑道:“静文哥,我给你找场子。”自己射了一箭八分,回来又说:“静文哥,怎么样?”陈静文咧咧嘴。
无论衡为射得多好,这一轮已经输定。祁听鸿、句羊双双射不中箭侯。谢誉叉着腰道:“如何,还要不要比?”
衡为小声道:“静文哥,你怎么样?”陈静文摇摇头。谢誉说:“那就是怕啦?”
句羊接过话头,道:“比,有始有终。”祁听鸿道:“句兄,这该是有始有终的时候么?”
句羊道:“事事都要有始有终。中午要到了,赶紧比完放假。我们先射。”
谢誉想来想去,不知他还能打甚么主意,道:“你们射吧。”句羊将弓递给陈静文,又道:“你还试不试?”
陈静文一言不发,拿过弓来。瞄了半天,终于没射中。衡为脸上失却血色,慢吞吞把弓接过,走到白线之后。
祁听鸿看不下去,说道:“我先来。”谢誉笑道:“谁来都是一样的。”
这人实在讨厌,祁听鸿瞥他一眼,运足气力,长长拉开弓弦。句羊在身后说:“不要紧张。”
祁听鸿心想:“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紧张。”
箭侯中央的红心,茶杯杯口大小。祁听鸿现在只恨它不能再小一点,小成一只苍蝇,一箭射穿,钉死,教谢誉看看自己的厉害,教他从今以后,不要再胡乱看不起别人。可惜他在县学里面,不能快意恩仇。
祁听鸿装模作样,瞄了半天,心情平静了一点,弦也放松一点,否则当真射透箭侯,别人就要起疑心了。谢誉说:“瞄再久,也没有用的。”
衡为气急道:“你打扰他干吗?”谢誉一笑,得势者对失势者,问话不必作答。
祁听鸿转头去看谢誉,问:“没有什么用?”衡为又道:“你瞄你的呀,不要管他。”
祁听鸿手指一松,箭放出去,说:“哎呀,不好。”人人都以为他射箭失误,结果这一箭钉在红心正中,不偏不倚。谢誉吓得说不出话来,祁听鸿佯惊道:“还有这么巧的事!”
衡为笑道:“这是老天帮我们。”接过弓箭。祁听鸿说:“衡兄,你也一定行。”
衡为苦笑道:“哪能这么好呢?”弯弓搭箭。正瞄到红心,准备射箭了,祁听鸿冷不丁说:“衡兄,抬高二寸。”
这句话只他两人听得见。衡为精神一振,不知道祁听鸿这个新手,讲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他转念又想:“旁观者清,万一他讲对了呢。”心一横,果然抬高两寸,把箭射出去。
论谁也没有想到,这箭又中了红心!衡为叫道:“静文哥,你看见了么!”
陈静文手还疼着,微笑道:“真不错。”祁听鸿很得意,反过来对句羊道:“句兄,你慢一点瞄。”
句羊难得应了一声,走上前拉弓。祁听鸿刚要指挥,他又是看也不看,一箭射出去,只中四分。这回轮到祁听鸿傻眼了。谢誉哈哈大笑,道:“二十四分!走狗屎运,也走到头啦!”
对面三个家丁轮番射箭,两个八分,射术差的那个仍拿六分。谢誉要歇一会,排在最后,这时挑衅道:“二十四分!我们已得二十二啦!”
以谢誉前几箭的能耐,他绝不止能射四分。祁听鸿心里焦急,开始咬嘴唇,咬破一层油皮,嘴里尝到一点铁腥味。句羊站到旁边,说:“你生气了么?”
句羊和别的生员不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味道。他站过来,只有脚下一片静静的阴影,类似一只黑鸟降落,静静收起翅膀。祁听鸿心底稍软,想:“句兄本来就没射过箭,之前总射不中侯。而这回得了四分,已经是莫大进步。”说道:“我没有怪你。”
句羊道:“那太好了。”祁听鸿絮絮又说:“句兄,你也不要挂怀。要是谢誉果真不讲理,来找我们麻烦,我们跑远一点就是了。”
句羊听得一笑。谢誉已经把弓拉开,众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他的手、他的弓和箭头。句羊脚尖一抬,把谢誉扔过来的圆石子踢回去,打中谢誉踝骨旁边,“下昆仑”穴位。“下昆仑”属足太阳经,勾连腰骶。谢誉两腿顿时软了,手指一抖,木箭飞射而出,从箭侯边上险险擦过。
乡射比赛进行到高潮,射圃里所有人,几乎全都围在旁边。此时大家鸦雀无声,只恨自己长这对眼睛,见证谢少爷出丑。句羊拍两下巴掌,道:“谢少爷的运气,也就到这了罢。”
谢誉面色铁青,说:“我刚刚忽然脚疼,这箭不算。”衡为抢白:“这箭不算,那箭不算,你当是悔棋重下呢?”
谢誉脾气上来,将箭筒里剩的木箭,一根根抽出来,拦腰折断,踏上去踩了两脚。几个家丁匆忙劝他,谢誉怒道:“方才谁射得最差?”
得六分的家丁站出来认错。句羊道:“我记得。你六分,你两个八分。谢少爷零分。”祁听鸿咋舌道:“句兄,你当真不怕他们记仇?”
句羊压低声音,说:“我要是中一甲,进士及第,在翰林院修书,关他的尚书爹甚么事。”前些天祁听鸿开玩笑,讲句羊要中状元、做翰林,想不到句羊将这件事取笑回来了。
那边谢誉闹罢,预备要走,祁听鸿道:“慢着,谢少爷,是否忘记一件事体?”
谢誉当做没听见,脚下走得飞快。祁听鸿作势要去捉他,衡为道:“祁兄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连陈静文也说:“不值得。”
祁听鸿道:“我只是气不过。倘若今天我们输了,他一定要逼我们磕头叫爷爷。公平来讲,就该让他磕回来。”句羊收拾好东西,远远道:“祁友声。”祁听鸿狠话讲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挥挥手,跟句羊一道走了。半路上,祁听鸿又说:“句兄。”
句羊道:“解气了?”
祁听鸿道:“倒不是这个。我在想,谢誉最后的一箭,怎么会忽然射偏。”
句羊不响,祁听鸿又说:“教谕讲了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句羊道:“射以观德。”祁听鸿道:“对了,是这句。难不成射不射得中,真和品德有点干系?老天爷看不下去他嚣张气焰,来浇一盆冷水。”句羊道:“是吧。你没学过射箭,忽然中十分,想必是陶朱公再世,三聚三散,释迦牟尼割肉饲鹰。”祁听鸿笑道:“句兄,我一句没提自己,你怎还笑话我呀!”
第15章 故乡之水
下午的休沐,虽说只有短短半天时间,对于县学生员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放风。年纪大、成了家的生员,趁此机会回家抱老婆。年纪轻的成群结伴上酒楼享乐。
祁听鸿好一段时间没出门,换了自己平常便服,系上深绿披风、隙月剑,走到街上,恍如隔世。从怀柔到皇城,算起来百余里。祁听鸿租了一匹快马,紧赶慢赶,飞驰一个时辰,到达未完工的丽正门,找驿站还马。过了丽正门再往西走,就到醉春意楼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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