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道:“你写的尽是选拔人才、表彰儒学的事情。《大学》一篇,三岁小儿都该倒背如流。你为何写错?”
堂中飞过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声音教人心烦。祁听鸿大气不敢出,想:“《大学》几句,连我都记得。谭先生怎么会记不得呢?”县太爷逼问道:“祁友声,你若不能解释,今科我便把你名字划了。”
祁听鸿转念想:“谭先生不可能出错,抄题目的金贵却大字不识。或许他照猫画虎写字,写错笔画。”
想到这里,堂里飞的那只大苍蝇正正停在衙役手中牌子,“迴避”走之底的一点上。祁听鸿蓦然福至心灵,大喜之下,心中叫:“文曲星救我来了!”对县太爷道:“这件事实非学生的过错。是题目写错了。”
县太爷皱眉道:“为何就你写错,别人不错?”祁听鸿道:“老爷将当天的题目牌子,拿上来一看便知。”
四个衙役端牌子上堂。祁听鸿手中扣着一颗蜘蛛郎君的吐丝药,手指运劲,往题目字上飞指弹去。那药牢牢黏在板子上。没还给三就黎的黑毛蜘蛛,一直养在袖子底下。祁听鸿内力一震,把那蜘蛛抖落出来,也巧劲抛上题目板子。
这一连串动作隐蔽无比,藏在袖里。袖外风平浪静,不动如钟,谁也没注意到。县太爷连看了三块题目牌子,未见异常。再看最后一块,“大学之道”的“大”字底下,多出一点,变成“太学之道”了。
太学乃是学府。若要作“太学之道”文章,写选拔人才、表彰儒学,就没什么不对。县太爷招手叫那衙役上前,眯眼睛细看,道:“题目写错了不成?”
不看不打紧。那衙役将牌子举到县太爷脸前,县太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乌漆墨黑粗毛大蜘蛛,八眼八腿,在题目牌子上吃东西吐丝。县太爷吓得惨叫,立时往后要倒。
祁听鸿飞身上前,也叫:“保护老爷!”一手扶正太师椅,一手摘下蜘蛛,收回袖中。
又到撒谎的时候,祁听鸿气势顿时弱了,道:“学生眼神不好,看不清楚蜘蛛腿,以为是个墨点呢。”县太爷惊魂未定,哪有余裕管他,连连地顺气,道:“好,好。是这蜘蛛的错、蜘蛛的错!”
祁听鸿进去县衙,群侠个个撑在墙头,朝里张望。谭学武功不好,也由齐万飞托着,坐在墙上。眼见祁听鸿出来了,众人跳将下来,围成一圈。金贵说:“老子刚出道时,被人抓住,差点打死,也没今日这么紧张。”
祁听鸿交还蜘蛛,说道:“多亏谭先生未卜先知。”
谭学摇摇头。他教书多年,桃李满县。对本县县官的面试考题,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齐万飞笑道:“谭先生固然厉害,祁小友机变灵通,也不差劲。要是用在念书上,凭真本事,恐怕也能考个功名。”祁听鸿苦笑道:“盟主折煞我了。”
众人当即去往醉春意楼,大摆庆功宴席。祁听鸿数月住在乡下,好不容易进京,窗外红灯累累,繁华夜景,觥筹交错间不免喝得多了。醉春意的江南酒,青山秀水,细雨乡愁,浑不像北平。他趴在桌上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三就黎道:“祁小哥,你哼什么曲子?唱大声点,兄弟姊妹们也听听。”薄双道:“你莫扰他睡觉。这是一首《水仙子》,我唱你听。”旋即柔声而唱: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群侠一时哑然。好半天,三就黎才道:“念书当真这么难受?”
齐万飞笑道:“祁小友考取县试,乃是大喜事。怎能垂头丧气的。叫他起来,说两句话呀。”
祁听鸿醉飘飘的,听到众人叫自己名字,站起来说:“考这场试,我学到一件事体。”
他举杯环顾,群侠停住动作,听他讲话。只听他道:“桌面上的小坑,涂墨水是填不平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金贵捶桌子、踢地板,险些掀翻屋顶。闹腾声中齐万飞叫道:“停一停,有人来了。”
大家慢慢安静下来,珠帘后面果真有个人影。楼漠道:“哪位朋友,请进来说话罢。”
那珠帘缓缓撩开。一个裹棉袄老人,面上干净无须,头顶烧了六个戒疤,双手捧锦盒,走入雅间。三就黎快言快语,说道:“你是谁?”
那老人开口道:“宴饮无度,这是败事之兆。”
一听他声音,群侠明白过来。此人原来是个老太监,身穿庶民棉袄,却仍有宫廷颐指气使的神采。三就黎道:“我早晓得帘后有人,懒得理你而已。”
老太监说:“幸好站着的是咱家,不是‘片雪卫’。”
众人冷冷不答。那老太监又说:“今个来是听说,祁少侠已经考取县试。圣人特赏下一人一块白玉璧。往后诸位都是护驾大功臣大将军。”
打开锦盒,八块玉璧赫然在目,各刻不同文字。老太监拈起一块,转到后面说:“这是咱们暗记,各位今后记好了。”
祁听鸿醉眼扫去,玉璧背后是个圆圆记号,中央篆字上“林”下“火”,是一个“焚”字。祁听鸿最近在学堂里耳濡目染,学到不少文字把戏。朱棣的“棣”字属木,朱允炆“炆”字属火。火焚树木,含义不言而喻。
老太监捧着盒子,将各人玉璧发下。照理说受皇帝赏赐,应该跪下磕响头。但此刻席上都是武林人士,直挺挺、大大咧咧接了。三就黎两指捏着玉璧,在掌心“啪啪”拍了两下,问:“公公,你有没有?”太监面色铁青,装没听见。祁听鸿接到玉璧,看见自己那块写的“文成武德信义大将军祁听鸿”,登时败兴,把玉璧揣进内袋。
到得金秋八月,祁听鸿依样上下其手,连过府试院试,取中秀才。今科考官乃是顺天府府尹,正三品大员柳丹。依照规矩,祁听鸿须得跟同别的新科秀才,往他府上拜谢师恩。祁听鸿新定一身襕衫,穿上精神潇洒,风度翩翩,很像个读书的公子。再学会投壶行令的文人把戏,转天便要去见柳丹了。
第6章 驰射
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谁在京城街上走动,抓到要挨棍子。句羊从府衙走到紫禁城,路上的一十九个兵马司士兵,没有谁发觉他。深夜中,宫殿的明黄屋瓦、朱红宫墙,全数变成幽影。句羊身穿黑袍,走在其中,一滴盐水融入大海。
到得内廷乾清门,两个守门卫兵长枪一拦。句羊解下腰牌,交给他们查验。卫兵道:“句大人,得罪了。”将他身上搜了一番。句羊所配腰刀“赤心会合”乃是御赐,普天下唯一一把能进内廷的腰刀。两个卫兵一躬身,将腰牌双手交还,道:“句大人请进。”句羊走入朱棣寝殿。
民间相传皇上的新建寝宫,中央有一根实心纯金大横梁,雕九九八十一条盘龙。白玉窗,白玉门,玉床玉桌,金线纺布做的棉被。其实乾清宫不过是座普通宫殿,木头打就,门槛高。内间只有丈许见方。龙床窄窄一条,刚够翻身。这床形制有所讲究,长、瘦,谐音长寿,古今皇帝没有不爱这个的。朱棣盘腿坐在龙床上,翻一本书看。句羊上赶两步,正要跪拜,朱棣道:“不用跪了。”句羊点点头,躬身道:“多谢陛下。”垂手而站。
朱棣翻一页书,又道:“怎来得这么慢?禁军拦你搜身了么?”句羊道:“是这样。”朱棣垂眼看书,笑道:“朕的指挥使,威仪赫赫句大人,他们也拦?”
句羊道:“句羊不敢。护卫陛下,是他们职责。”朱棣道:“你们的人呢?今夜谁当值?”
句羊道:“今夜是单青当值。”朱棣笑道:“他就不拦你,可见禁军不懂识眼色。”
饶是听过许多遍,句羊仍习惯不了这样笑里藏刀的语气。他犹疑一瞬,跪下请罪道:“他年纪小,头回当值,不懂规矩。句羊回去教训他。”
朱棣道:“学规矩学到朕这里来?赶他走就是了。你起来罢。”书页一响。但朱棣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落到句羊身上。朱棣年近花甲,须发几乎全白,穿着燕居常服,头未戴冠,看人时仍有冷冷天子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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