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课,祁听鸿想到个办法,叫句羊过来问一道题,看看句羊究竟是不是生气了。先生讲完课,句羊果然不等他,收拾东西要走。祁听鸿跑到前排,道:“句兄,等一等。”
句羊头也不抬,说:“怎么?”
祁听鸿心里有了一点底气,根据他长久以来了解,句羊越不高兴,越不爱搭理人。现在轻易搭理他,大抵心情是好的。祁听鸿道:“别走呀,问你一题。”
句羊翻开书本,有半句话旁边画了线。祁听鸿说:“拿这个出经义,要怎么答?”
句羊叹口气,说:“完全是乱出。”
祁听鸿有点心虚。本来就是找个由头,试探句羊,线是随便画的。句羊没生气,温声道:“非要出的话,这么答法。”长长的食指点在书上。祁听鸿走神想:“他肯定不是生气。”
结果题目讲完,句羊垂下眼睛,不看他,道:“听懂了吧,我先走了。”此地有一个“先”字,就是没打算和祁听鸿一道走。祁听鸿愕然道:“你……你……”最后说:“你先走罢。”
过了几日,祁听鸿发觉,句羊的确未生他的气,然而处处躲着他。原本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现今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这天放了晚学,祁听鸿又去找他问题目。句羊讲到最后,说:“听懂了吧。”
祁听鸿笑道:“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好像不爱搭理我。不爱搭理我,我去问衡兄了。”
句羊移开目光,说:“问他也行。”祁听鸿心底难耐起来,说道:“句兄,你是烦我了吧。”
句羊低着头,马上改口说:“问我也行。”
祁听鸿还没去找衡为,转天晚上,衡为却来找他了,讲:“祁友声,出来聊聊?”
初春二月,玉兰花开了,西府海棠开了,李花开了,桃花半开未开。夜间不见花影,但满县学飘有一种幽香。衡为虽然要和他聊聊,起初却不说话,走了一刻钟才说:“谢少爷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祁听鸿“嗯”一声,衡为说:“真要多谢你们两个。”
祁听鸿道:“当真不需要谢我。”衡为笑道:“我找你出来聊天,奇不奇怪?平时我都和静文哥散步,今天忽然来叨扰你。但我就是想走一走。”
祁听鸿心想:“是有一点奇怪。”但他这几天摸不清句羊态度,心情烦闷,也高兴出来走走。两个人走到小树林,花香更浓了,天上挂有一轮雪月。衡为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有一首诗:明月皎月光,促织鸣东壁。”
祁听鸿道:“看过的,但背不得了。”心道:“衡为不愧是县学第一名。我看过就忘了,他看见月亮,还能念诗。”
衡为道:“我背得。”说罢吟道: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是《十九首》中的一篇,讲曾经的好朋友,有的平步青云,再也不理剩下的人了。祁听鸿不解他作此感慨,问:“衡兄怎么突然讲这个。”
衡为道:“我和静文哥吵架了。”
祁听鸿回想放榜当天,衡为、陈静文两个人,分明还如胶似漆,一点没有吵架迹象,奇怪道:“为什么吵架?”
衡为摇摇头,道:“不知道。我考得比他好一点么?放榜回来,他就不对劲了。”
祁听鸿道:“放榜那天,他明明为你高兴的。”衡为道:“你不懂。”
祁听鸿噤声了,衡为忙笑道:“不是说你。但县学里面,我最懂得静文哥心思,这是对的吧。”
这件事情,没有人乐意和衡为抢!祁听鸿道:“是对的。”
衡为道:“我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但想不明白。他是把我当‘明月皎夜光’了么?以后考上了,丢下他不管。我像这样的人么?”
祁听鸿从没在情场安慰过别人,不知道要讲什么话,完全束手无策。衡为难过狠了,讲话带鼻音,祁听鸿说:“衡为兄……”
衡为笑道:“对不起,叫你出来听我吐苦水了。”悄悄抬起袖子抹眼泪。祁听鸿慌道:“不瞒你讲,我和句兄也吵架了。”心中纠结,这算吵架罢?不算吵架罢?
衡为来了一点兴趣,道:“句羊?”祁听鸿说:“是他。”
衡为眼泪未干,笑出来道:“不一样的吧。”
句羊只比祁听鸿低一名,而且祁听鸿自己明白,他念书方面,绝对比不上句羊一半才学,的确不一样。祁听鸿苦恼道:“那我是想不明白了,他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衡为笑道:“我旁观者清,我晓得怎么回事。”祁听鸿问:“是怎么样?”
衡为道:“不跟你说比较好。”祁听鸿好奇心上来,非要追问,衡为缠不过,只好说:“你们两个,简直就像我和静文哥一样。”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 文殊菩萨生日!
第30章 情愫(二)
祁听鸿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衡为安抚道:“好啦。”
祁听鸿道:“我和句兄,我们是朋友。”衡为道:“一开始都是朋友的。我给你讲题目,他干嘛打翻醋坛子?”
祁听鸿恼道:“清清白白的朋友。后来我再找他问题目,他还叫我来问你,不可能是欢喜谁。”
衡为见他要生气,忙道:“好了好了,我乱开玩笑。”等祁听鸿安静了,又调笑说:“睡过觉没有?”
祁听鸿面红耳赤,叫道:“睡也是清清白白睡的。”
衡为笑道:“我与静文哥做朋友的时候,夜里发梦,老是梦见他。”祁听鸿说:“我就从来不梦句羊,不要再说了。”他心里有点释掉重负的感觉。
衡为道:“好,不说了,回去了。”两人一并往回走。半路衡为说:“其实想叫你帮一个忙,但刚刚开玩笑太多,现在不好意思讲了。”
祁听鸿道:“但说无妨。”衡为附到他耳边,吃吃地笑,说了两句话,又道:“我给静文哥一个机会,明天他再不来和我讲话,到后天,你就帮我这个忙。”祁听鸿应下,心里想:“我也给句兄一天机会,再不来和我讲话,明晚我要问明白的。”
第二天夜晚,多数房间都灭灯了,祁听鸿偷偷溜出来,敲敲门说:“句兄,睡了没有?”句羊不吭声。祁听鸿溜到号房背面,去敲那扇大窗,又说:“句兄,睡着没有,讲一声呀。”
睡着的人是不会讲话的,句羊没有中计,仍旧不响。祁听鸿蹲在窗下说:“哎哟,教官怎么来了。行行好,让我进去躲一下。”
头顶窗户“砰”一声推开了。句羊从屋里探出来,只穿了里衣,黑缎子一样的长头发散在肩上。每次句羊见他,一定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现在这副扮相,是本来没打算理他。
祁听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句羊手腕,不让他回屋里去。句羊肯定已经明白过来,教官巡逻都是瞎编的话,但他也不像着恼,黑沉沉的眼睛避开祁听鸿,落在地面上,问:“要说什么?”
祁听鸿说:“我哪点惹你讨厌了么,只消你说一声,我立刻松手,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他手里一紧,句羊往回抽自己的手腕。祁听鸿心下一冷,说:“好。”果然把手松开了,站在窗下,又委屈又茫然,后悔自己刚刚说了大话。但是覆水难收,君子言必信,行必果,现在应该说:“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有样病叫做“梅核气”,是说一种郁思,凝聚成核,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此刻这句话就等同“梅核气”。祁听鸿张张嘴,讲了一个音,说:“我……”句羊却先说:“不是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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