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眼疾手快,捂住小毛耳朵。砰!惊蛰一样一声巨雷,把他自己脑袋震得一片茫然。土罐连同上面“仁”字碎成八瓣,一团三昧真火朝上喷出,宛如金龙升天。金红光芒照得周围大亮。周围看客眼睛嘴巴张得溜圆,但祁听鸿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火球升到天顶,金光更盛,从中爆出一圈八个光点,是为花心八颗莲子。莲子往外开出金线,相互联结,联成中间八瓣,再联成外面八瓣,共计二八一十六片花瓣,笼罩整片天穹。更有许多星点垂在四野,明明灭灭,如同真正的星子。一刹那间,不用说钟鼓楼放的烟花,就连天上银河都黯然失色了。
隔了好半晌,祁听鸿才听得见别人说话。有艳羡的说:“哪家的公子哥这么大手笔。”也有人说:“十两银子,就听这么一声响。”祁听鸿一点儿都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小毛紧紧握着他手腕,指甲都掐到肉里了,但薄双把小毛指甲修得很圆润,掐进来也不疼。祁听鸿低头问:“小毛,烟花好不好看?”
小毛眼里泪光闪动,要么是被吓的,要么是太高兴了。嘴巴开开合合,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祁听鸿大喜,抓着小毛又问:“好不好看?”
小毛终究没发得出声音,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祁听鸿看到他说话的希望,仍旧很高兴,在小毛头顶揉了揉。
金色莲花果真经久不散,仍然照耀在头顶,看久了还像在旋转似的,有点叫人眼晕。凑热闹的路人散得差不多,祁听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竟然是张俞拍的。祁听鸿把小毛护在身后,警惕道:“你来作甚?”
张俞拿出一张纸笺,道:“不要吓了,我来送信而已。”
此人有下毒的前科,祁听鸿不敢接信,反而摸上佩剑。张俞只好把信笺展开,举着纸给他看。看了一行,祁听鸿皱眉道:“句羊写的?”
张俞不答。祁听鸿哂道:“他写这种东西给我干嘛?”
信里尽是一些风花雪月、情深爱重的词句。祁听鸿虽然还是紧紧护着小毛,但带上笑意,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越琢磨,句羊向来做多说少,真有什么事体,自己就跑过来了,这次怎么写一大堆酸溜溜的东西,差人过来送信?可纸上千真万确是句羊的笔迹。他学写时文的时候,把句羊抄给他的范文要翻烂了,对这字迹不能再熟。
张俞适时道:“指挥使走不开,托我说一声,他今夜想邀你见一面。”祁听鸿神色越来越凝重,“嗯”了一声。
张俞又道:“假如你愿意,就请随我来。若不愿意,指挥使就走了。”祁听鸿仍旧按着佩剑,看看小毛,终于道:“带路吧。”
张俞运起轻功,朝城外奔去。祁听鸿面沉似水,把小毛护在怀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三步的地方。
张俞心里不甚明白,单凭一张纸、两句话,是怎么能骗走祁听鸿的。其实说来也简单,苗春写信的时候,在中间四行藏头诗一样藏了四个字,从右往左看是“速来相救”。
而在新建的醉春意楼,足有一刻钟没人说话了。
三就黎远远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薄双则冷着脸给小毛缝衣服,顶针碰到针尾时“嗒嗒”作响,听得一清二楚。
封完一只袖口的边,薄双举起衣服看看平整,轻轻地说:“三就黎,打算啥时候回去?”
三就黎道:“回哪里?”
薄双一时没有回答。三就黎抬起头,见她朱唇微合,细细白白两列牙齿咬断线头,才说:“回苗疆呀。”
三就黎含糊道:“不急吧。”
薄双道:“妹妹的病叫做不急,不好吧。”三就黎不作声了,觉得自己又把天聊死,真是不像话。
他的确着急回一趟苗疆,但又隐约预感,一别之后,和薄双的关系恐怕永远不同了。
又缝了半晌,薄双忽然放下针线,对他莞尔一笑,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三就黎却觉得心猛地沉下去。薄双笑道:“愁眉苦脸干啥呢?”
三就黎反问:“笑啥呢?”薄双说道:“就是觉得,你我都不是小囡了,居然还为这种事闹来闹去。体面一点多好。”
三就黎暗暗不服气。薄双又说:“你肯定在想,大人要闹什么事体才对?”三就黎道:“你怎么晓得?”薄双咯咯笑了一阵,不说话了。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三就黎首先忍不下去,说:“唱个歌给你听吧。”
薄双头也不抬。缝另一边袖子:“好呀,真稀奇。这是头一遭别人唱歌给我听,不是我唱歌给别人听了。”
三就黎不满道:“既然是头一遭,你也不抬头看看么?”
薄双从善如流,抬眼看他:“唱呀。”
三就黎反而一怔,转而看窗外,忸怩道:“我们唱的都是山歌,不比你们唱的好听……”薄双说:“唱呀。”
三就黎清清嗓子,对天唱: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薄双拍手笑道:“怎么声音越唱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三就黎不响,薄双笑完,重新低头缝衣。三就黎幽幽说:“我们本来都是对唱,一个人唱山歌,就接不下去了。”
薄双道:“所以呀,三就黎,啥时候回家去唱山歌呢?”
三就黎争辩:“你总说回家,回家,其实回家以后也是可以回中原的。”
薄双低低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你是寨主,说走就走的么。”
三就黎哼道:“我来中原许多年了,也不见他们怎么样。可见有我没我都行。”
薄双道:“寨主要带大家过好日子的,怎么叫有没有都一样。”又说道:“而且放心不下妹妹吧。”
三就黎说:“到时候妹妹也长大了。”薄双自顾自说道:“妹妹不通汉人语言,不会来中原吧。”
三就黎默然一阵,还是说:“我把一切安顿好,就回中原来。”薄双问道:“要多久?”三就黎算道:“五年。”
薄双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声:“五年已经世易时移了,人老了,心也变了,这样的事体,我在江南见过一件又一件。二八二九的小姑娘,听了可能信,我不信啦。”
三就黎眯眼看过去,薄双脸颊好像湿了一点眼泪,又好像没有。薄双说话也好,动作也好,都和风细雨,尽妍尽柔,但是心里藏有一根精钢绣花针,外柔内刚,讲不动的。
三就黎不答,薄双扑哧一笑,说道:“你心里在想,区区五年而已,我黎某人会让你信的。”
三就黎转开话头,说:“神剑小毛还不回来?”薄双也不纠缠,立刻改口:“神剑带着,不会有事。”
三就黎喃喃道:“是么……”越想越觉得古怪,忽然叫道:“怎么有烟味?”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大门。
薄双也扔下手里女红,跑到门边看。只觉一阵热浪,伴随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三就黎道:“为什么又烧着了?”
今天因是小年夜,棋盘街熙熙攘攘。外面又是放鞭炮,又是小孩玩耍、大人聊天,吵来吵去,两人都未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笑闹之声已经变成尖叫和哭喊。四面棋盘街尽皆燃起大火,有人头发着火,衣服着火,满地乱滚,或者从水缸里舀水,往身上泼,想要冲出火场。薄双反应过来,道:“水缸,水缸!”三就黎连忙闪身过去,把两人身上都浇湿透,还有一块给柜子挡灰的毡布,也浸湿了,给薄双披在身上。
将要出门,三就黎停住脚步,看向二楼楼梯。醉春意楼也着火了,楼梯烧断几根木头,摇摇欲坠。但三就黎花十多年做出来的蜜丸还藏在二楼厢房。薄双叫道:“快去!”三就黎深深看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
薄双裹着湿淋淋的毡布,浑身滴水,但能感受到滚热的风一阵一阵吹来,仿佛置身一个大蒸笼。突然着火,而且火势来得如此猛烈,很难不叫人多心。薄双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只能拔下头上银钗,捏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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