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哼了一声,找抹布把桌面擦干净。苗春道:“句大人,我忙得是脚不沾地,头昏眼花,根本没空弄这些东西。”
回来不过一刻钟,院外传来太监高喊:“恭迎圣上!”苗春忙扶正衣冠,赶出去迎驾。句羊拧干抹布的水,慢慢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大家都等着看他的下场,看他的指挥使还当不当得下去,甚至看他脑袋能不能保住。他自己倒没那么急切,甚至不怎么害怕。
等句羊走到院里,到处躲他的片雪卫下属已经跪成一片,面向一辇轿子。轿帘掀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太监率先跳下,趴在地上。紧接着有只脚伸出来,踏在小太监脊背。
句羊想了想,和苗春并肩跪下。他熟悉的玄色衣摆出现在视野里,这件是朱棣歇息穿的常服。他前脚才到府衙,朱棣后脚跟来了,肯定没时间换更摆架子的龙袍。
句羊定定神,说:“句羊拜见陛下。”余下众人跟着拜倒。朱棣走到近前,清清嗓子。众人屏息静听,朱棣说:“唉,天冷了,句大人跪着作甚?”
句羊余光瞟见之处,苗春嘴角一下由翘转平。
朱棣伸出右手,把句羊拉起来。朱棣另一边手抓着一个小瓷瓶子,见句羊不大憔悴,他不动声色地把瓶子推回袖中。这是“月中散”的解药。
句羊道:“多谢陛下。”朱棣讪讪放开他手腕,道:“外面风大,进屋罢。”
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堂屋,片雪卫一干人低眉顺眼,从地上爬起来,也跟着回屋。朱棣四下打量,感慨道:“好久没来了。”
句羊道:“是苗同知做事不让陛下费心。”
朱棣摇摇头,笑道:“句大人出去玩一趟,讲话变假了。”句羊道:“句羊不敢。”
朱棣哈哈一笑,说道:“苗春是你属下,奉承他干嘛?”
片雪卫个个都是人精,大家都听懂了。朱棣指指堂屋的桌椅、柜子,又说:“看吧,句大人在的时候,角角落落一点儿灰都没有。现在都结蜘蛛网了。”
苗春赶紧拿了笤帚扫地。朱棣大马金刀地坐下,对白鹰一招手。白鹰扑棱棱飞到他手臂上,就和当年打猎时一样。
朱棣捏捏白鹰的喙,捏捏爪子,白鹰毫不反抗,倚偎在朱棣手中。朱棣比刚才放松得多,开起玩笑,意有所指地对那白鹰道:“这些天乖不乖?”
句羊不响。朱棣如果直接问他,他是非答不可。但朱棣借逗鹰的名义逗他,他就不用讲话了。
朱棣又道:“飞来飞去,还是这里好吧?”
句羊仍旧不响。朱棣自娱自乐半天,大笑道:“句大人还是这副模样。”
句羊这才开口道:“是。”
朱棣往椅背上一靠,道:“句大人,有啥新鲜事,讲给朕听听?”
句羊回忆道:“有个卖糕饼的店主,有天提菜刀来杀句羊。”
朱棣奇道:“你怎么惹了他了?”
句羊道:“句羊把御膳方子拿出去卖了,生意比较好。”
朱棣笑得直打跌:“真想不到,句大人还干这种事情。”抹着眼泪又道:“一个卖饼的,跟句大人交手,是十死无生吧?”
句羊道:“不是。句羊那时有伤在身,用不了内力。”
朱棣收敛笑容,说:“噢。”句羊又道:“真要打起来的话,句羊大概只有九成胜算。”
朱棣松了口气,又笑道:“句大人还是厉害的。”
他们一来一去聊天,其他人全然插不进话,站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朱棣玩儿够了,把白鹰放回架上,问:“句大人,有没有给朕带礼物?”
句羊心念微转,悄悄抬眼,看见朱棣正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冷冷看着他。
他的确给朱棣带过一样东西。一排纸雁。看神情,朱棣应当是收到了。
句羊心底一寒,道:“句羊身无分文,实在买不起什么贵重东西。”
朱棣面色稍微缓和:“堂堂一个指挥使,怎么做得那么可怜?”解下玉佩,丢到句羊手里,说道:“拿去吧,这是……这是……朕也不记得叫啥玉了,反正是好东西。”句羊磕头谢赏。
很明显,朱棣对他纸雁求情之事颇有芥蒂。含沙射影几句话,朱棣兴致已经大失。苗春总算得了机会,凑近问:“陛下,句指挥使既然回来了,属下能歇几天了吧?”
这话暗地是在问,让不让句羊当回这个指挥使。大家看朱棣态度,其实都已经有计较了。想不到朱棣瞥他一眼,说:“句大人奔波这么久,再歇几天。”
苗春喜出望外,句羊却早就料到了,同样谢陛下体谅,脸上没太多表情。
准备摆驾回宫了,朱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啊,句大人,你的腰刀。”
句羊恭敬道:“是。”朱棣已经上了轿子,探头出来说:“刀在朕那里,忘了带来了。”
其实忘带是不可能的。朱棣又道:“你先歇几日,朕找人把刀磨磨亮,到时候还你。”
住回府衙,句羊暂且不用值夜,当然也出不去院门。一日三餐是属下送来,他每天坐在桌子前,替苗春看几张不紧要的公文,喂鹰,乐得无事可干。
歇了小半个月,有天夜里,朱棣如约而至。苗春陪在后面,垂着脑袋,一直悄悄看朱棣手上的刀。
朱棣进来府衙,道:“句大人过得怎样?”
句羊道:“没什么事做。”朱棣道:“苗春?”
苗春赶紧答说:“句大人闲的时候,要么练练武功,练完了拿四书五经下来看。”
朱棣笑道:“那东西无聊死了,看来句大人是真闲。歇够了吧?”
句羊低声道:“句羊歇够了。”
朱棣把手里的“赤心会合”递过去,说:“刀磨好了,出鞘看看吧。”
句羊拔出一半,莹莹烛火下,赤心会合果然焕然一新。刀身雪亮,犹如铜镜,照得清他自己眉眼。苗春的目光如影随形,就和抹了浆糊似的,牢牢黏在这把刀上。句羊谢恩道:“陛下费心了。”
赤心会合是陨铁打的,比寻常兵刃硬得多,磨起来也很费事。
朱棣摆摆手,说道:“收好了。”自己拿了另一把小银匕首。苗春很有眼力见,问:“陛下要喂鹰么?”
朱棣道:“端盘肉过来。”
苗春端来一大块血淋淋的鹿腿,朱棣割下一条,拈在手中,道:“过来。”
白鹰飞到他手边,苗春道:“陛下小心,别被叨伤了。”
朱棣得意道:“他叨别人,不可能叨朕。”捏着鹿肉,送到白鹰嘴边。白鹰小心翼翼地叼住肉条末端,果然没碰到朱棣的手。
如此喂了半块肉,朱棣把匕首放回桌上,让苗春把剩的鹿肉端走。苗春领命离开,朱棣道:“句羊。”
句羊已经默默地站了半晌,道:“句羊在。”
朱棣从怀里拈出一样东西,说道:“句羊,上回你说,没有给朕送礼物,是吧?”
句羊道:“是。”
朱棣声音平静无波,听起来不生气,也没什么嘲讽意味,缓缓道:“朕想着,既然没有给朕的礼物,这个东西就该物归原主了。”
他把手里的物什递到句羊面前。一排纸雁,草纸剪就。借着烛光,句羊看清上面斑斑驳驳,一层叠一层,浸满了血。旧血已经发绿,有点像青苔,应该是胡竹的血;新血则红艳艳的,是刚刚朱棣割鹿肉,沾上的鹿血。
句羊呼吸一窒,心口闷闷作痛,说不出地难受。朱棣拍拍他肩膀,把纸雁塞在他手里,转身走了。
等苗春转回来,只见句羊站着,腰刀随便扔在一旁,反而盯着一张纸片发愣。苗春纳闷道:“指挥使,陛下走了?”
句羊点点头。苗春又道:“这是什么?”凑过来想看他的纸雁。句羊侧身闪开,把纸雁收进手心。
苗春讨了个没趣,叹道:“句大人,陛下对你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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