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云审视的目光落在天子脸上,依旧对弟弟亲自挑选的伴侣充满挑剔不满。
沉默片刻。
“我要知道他如何救朕的皇后,”萧风望盯着柳明烛面具后的脸,眼底冷光浮现。
这一次,柳明烛没有再让长公主替自己翻译,用生涩的中原话开口:“同心蛊保心跳,再把王株种起来。”
“当枯萎的王株重新绽放,自可恢复生机。”
把活人种进蛊池里,怎么听都骇人,且过于玄乎。
萧风望没有理由放弃天下名医,去相信一个养虫子的怪人。
“陛下,明烛他解释有误,不是把皇后种土里,而是用滋养过王株的池水每日浸泡即刻,最重要的是,同心蛊一旦种下……”长公主叹了口气,“皇后心中爱意必须转移到种蛊虫人身上。”
而这个人,注定不能是萧风望,必须是南疆的养蛊人,方可利用同心蛊同步心跳,使其心脏永远跳动。
“死去的皇后,和活着的谢枕云,就看陛下要怎么选了。”
谢凌云冷声道:“还能怎么选?自然要救我弟弟,这件事陛下说了无用,我是他的兄长,该如何救就如何救。”
“陛下觉得呢?”
龙袍宽大的袖口里,萧风望无声攥紧了手。
同心蛊……
最终又无力松开。因为此刻并无太多时间让他平复痛苦,一切都要以皇后的性命为重。
“好,”萧风望双目猩红,嗓音沙哑,“朕即刻安排骁翎卫护送,走最快的官路,十二道关卡都会打开。”
从上云京到南疆,以谢枕云的身子根本无法快马加鞭,需用最安稳的马车赶路,等抵达南疆最少也要四个月。
所以在启程之前,柳明烛便要将同心蛊种到谢枕云心口。
萧风望兀自立在屏风外,面无表情,呼吸轻到无人可闻,犹如一只被迫让出配偶的野兽,失魂落魄地耷拉着尾巴。
好在种蛊虫不会有任何痛苦,他的皇后无知无觉,沉浸在梦中,被谢凌云背上了马车。
“去唤陆节来,”他淡淡道。
刘公公不敢耽搁,连忙带着人出了宫,急哄哄找到京郊一处茅草屋里睡觉的陆大人,把人拖进了宫。
“陛下?”陆节抬手扯下头上的一根草,眼神有些迷茫。
“你带一队骁翎卫,护送皇后前往南疆,骁翎司的事暂时交给副使,”萧风望道。
陆节面色瞬间严肃,“臣遵旨,一定护皇后娘娘周全。”
除却陆节,执意要同行的还有谢凌云。
眼见马车要启程,萧风望猝然上前,紧紧抱住那具温软的身躯,双臂微微发抖,无人能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谢枕云,我等你……我会等你好起来……”
他的皇后定会舍不得皇后的宝座然后回来找他,所以他不能陪着去南疆,他要坐稳江山。
谢枕云最喜爱的权势,他会牢牢握在手中。
“陛下,宫门马上要关了。”长公主催促道。
萧风望垂眸盯着怀里的人,低头吻了吻谢枕云的眉心,然后从马车里退了出来。
无人知晓皇后在这辆马车里,只当是长公主回南疆省亲,陛下特意派了一队骁翎卫护送,顺便与南疆商谈明年朝贡之事。
天下臣民都以为皇后娘娘仍旧重病躺在宣政殿里,可宣政殿里空荡荡,唯有坐拥权势的帝王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件雪白的中衣,榻边是喝空了的酒罐子,睁着眼一夜又一夜。
光是皇后因为同心蛊和野男人私奔的桥段便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
但更多的还是,他的皇后没有救过来,他远在上云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此生都要成为孤零零的鳏夫一个人住在皇宫里,然后因为过度思念皇后殉情而死。
一扇屏风,隔绝了天子一个人的恨海情天。
……
谢枕云漂浮在永无止境的梦境里,眼前不断划过曾经的过往与纠葛。
常听人说,人死之前都会回忆一次往事,他想,他应是快死了吧?
垂眼望去,弱小而年幼的自己蜷缩在四面漏风的柴房里,正悄悄用烧黑的火柴在地上写字。
那时的他心心念念也想考取个功名做个一两银子的大官,又如何会知晓多年以后会是另一番情形。
地上黑漆漆的字逐渐变得扭曲,然后变成了一本被张氏砸在地上的书册。
“赔钱货!你敢看耀祖的书?你配吗?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张氏面目狰狞,手中的木棍比谢枕云的胳膊还要粗,若是打在他脑袋上,怕是当场就要毙命。
谢枕云记得,并非仅仅因为他偷看了书,而是张氏收了隔壁屠户家里的钱,想把他卖了,而他头一次忤逆不从。
眼看木棍就要挥下,屋子的大门忽而被人一脚踹开,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刺破张氏拿木棍的掌心,钉在了土墙上。
年幼的谢枕云抬眸,对上谢凌云冰冷的眼睛,耳边是张氏尖锐的惨叫。
他再一次听见谢凌云温声道:“别怕,兄长接你回家。”
那时他疑惑,既然要接他回家,为何不将张氏杀了替他报仇,后来在船上才知,因为他的爹娘不愿张氏之死在那位二公子心里留下隔阂。
闯入船舱的贼人被他面无表情勒死丢入水中,谢枕云转头,只见谢凌云匆忙推开门,与他面面相觑。
他将涂有虞美人的瓷瓶偷偷丢到床底,眸中蕴着泪水,“大哥,我害怕,有人要杀我。”
第162章 醒来
谢凌云温声安抚他:“不必担心,有大哥在。”
可下一瞬,眼前的船舱就变成了阴森冰冷的诏狱。
告诉他不必担心的大哥,没有来接他。
谢枕云被那位凶神恶煞的指挥使掐住脸,面色因为发梢而染上红晕。
或许这位指挥使自己都不知道,那道落在他后颈的眼神多么炙热黏腻,多么具有攻击性。
谢枕云对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在秣陵时他曾无数次被人这样窥视。
那些男人心思低劣,偏偏喜欢装作正人君子,他想,这位指挥使也不过是这样。
所以他微微示弱,用面颊轻蹭过男人滚烫的掌心,然后就被抱去了厢房被大夫整治。
骁翎卫指挥使,果然也不过如此。
可有些事从这里开始,便失控了。
萧风望和那些被他随意糊弄的男人不一样,稍有不慎就要被看破真面目。
偏偏又在每次即将被拆穿时,被他撒娇糊弄过去。
谢枕云飘在空中,扫过一段段回忆,才发觉,他从来没糊弄成功过,只是那时的他根本不在意萧风望眼底掩藏的深意。
梦境画面一转,那日宫中瓢泼大雨,萧风望被罚跪在雨中,抬手拽住他的衣摆。
又在他垂眼去看的那一刻,大雨变成了寝殿中飘荡的纱帘,萧风望跪在他脚边,恳求他做他的皇后。
帝后大婚在登基之前,他成为历朝历代第一个与天子执手并肩参与登基大典的皇后。
权势在手,天下皆在他俯视之下。
他似乎,已无所求了。
他已经体会过天底下最诱人的权势,拥有过无数真心。
再无遗憾。
所有画面如云烟般散去,徒留他的身影飘在一片纯白里。
谢枕云合上眼,意识随着心跳一齐消逝,却又在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他忽而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顺着他的小腿盘旋而上。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赤红的竖瞳。
一条通体鲜红的蛇缠绕住他,蛇信子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无尽的潮水突然涌来,把他沉寂的灵魂吓活后,圈着他往岸上拖去。
“臭蛇!滚开!”
谢枕云奋力挣扎,呼吸逐渐急促,惊怒交加之下,不顾一切挣脱开这讨人厌的梦。
灵魂落到实处,榻上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余惊未褪,他便发觉床榻的角落里,几条小蛇正亲昵地用尾巴蹭他的脚踝,似乎将他当做了哺育蛊虫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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