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沙弥接过江絮手中签文时,却并未有任何异常之色。
谢枕云松了口气。
澄黄的油灯下,青年眉目低垂,执笔认真写字,忽而就让他想起从前在秣陵与江絮的初见——
那年他刚满七岁,就被张氏赶到河边洗衣裳,可他不会洗,也不愿洗。
凭什么李耀祖可以在结实的木屋里读书,他却只能洗衣裳,分明他还那么小,连饭都不曾吃饱过。
但他身侧却坐着一个比他大上一两岁的哥哥,正笑呵呵地埋头帮自己的阿娘洗衣裳。
洗个衣裳有何可高兴的?就算是人牙子里卖给富贵人家的奴才也没有几个乐意在大冷天里浣洗衣物的。
本就难过,边上还坐了个傻子,谢枕云越想越委屈,坐在那一盆脏衣裳前,默默抹眼泪。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家。
七岁的孩童,已然明白什么是偏心。他下定决心,待他偷偷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定要远离这里,越远越好,并天真地想,最好能去上云京做个大官,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大官!这样便无人敢欺负他了。
“你怎么哭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凑过来突然放大在眼前,谢枕云吓了一大跳,从小板凳上跌坐在地,霎时从无声的哭变成大声大哭。
“对,对不起。”陌生小孩局促地蹲在他面前,“你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谢枕云才不理他,继续抽抽噎噎地哭。
“这样吧,我帮你洗衣服,你原谅我好不好?”小孩继续道。
“你……”谢枕云哭声停了,呆呆望着他,“你很喜欢帮人洗衣裳吗?”
怎么会有想帮别人洗衣裳的笨蛋。比李耀祖还笨。
但如果能帮他洗衣裳的话,笨一点也无妨,只要不传染给他就好。
“我只帮我娘洗衣裳,因为她每天干活很累。”小孩哥哥小脸红扑扑的,“但你是白玉村最可爱的小孩,又被我吓到了,所以我以后也帮你洗衣服。”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好傻,为了和他做朋友居然以后都要帮他洗衣裳。
谢枕云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甜甜一笑,“哥哥,你真好。”
“你是白玉村唯一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了。”
“真的吗?”小孩哥哥微微仰着头,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那我以后也会一直对你好的!”
从此以后,七岁到十四岁,张氏丢给他所有的衣裳,都是江絮替他洗完。
也是如此刻般,就坐在他不远处,低头认真洗着衣裳,仿佛是在做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
他一直觉得,江絮是他在白玉村的倚赖。有江絮在,洗衣裳也好,砍柴挑水也好,都不用他出手,甚至有时候还会偷偷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来教他认字。
可后面江絮离开的四年里,他卖弄可怜利用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才恍然发觉,其实没有江絮,他照样可以让自己活下去。
若他没有野心,不贪慕权势,江絮会是一个比萧风望更听话,更好用的男人。
谢枕云收拢思绪,看了江絮一眼,转身出了侧殿。
“陈恒之是因贵妃的缘故提拔到侍读,那个江絮又是为何?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难道就因为他是状元?以往哪个状元不是熬个一两年才能升上去的?哼,抄录签文这样重要的事都让他去做,陛下当真看重他。”
“我倒是听说他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不一般,说不定是他私底下朝小公子卖弄可怜,让谢家出面帮衬了,若不是谢青云突然离开谢家,这升官的机会哪里轮得到他。”
“先前小公子不是昏迷了半个月?我每次去谢府送礼,都能看见那个江絮杵在谢府门口一动不动。”
“这算什么不一般?不就是对小公子痴心妄想么?说不定还想趁那位谢小将军远在塞北攀上谢府的门楣呢。”
两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背对着谢枕云往长廊拐角走去,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面哄笑起来,难掩对这位新任状元郎的不屑和轻蔑。
上云京的世家子弟里不乏这般以身世自居,却又懒于读书的年轻人,只凭借祖上的庇荫得了个闲官,日日在背后诋毁与自己并不相识的平民学子,谢枕云连记住他们名字的兴致都没有,尤其在被屡次纠缠过几次后。
“看谁呢?”男人阴恻恻的声音贴着后颈传来。
“萧大人,我看山看鸟看花草都能让你吃醋么?”谢枕云瞥了眼消失在拐角的两个人。
“你定是在看旁的男人。”萧风望笃定道,“不要质疑萧大人抓逃犯的直觉。”
“我是你的逃犯?”谢枕云转身,斜睨着他。
随着少年转身的动作,腰间的屠苏铃发出空灵清亮的声响。
“你是我祖宗行了吧?”萧风望低头蹭他的脖颈,像狗一样到处嗅,“怎么没涂香粉也这样香?”
“萧大人,只有狗鼻子才会闻到旁人闻不到的气味。”谢枕云勾起唇角,眼尾笑意促狭。
萧风望轻哼一声,犬齿轻柔地咬住他的耳尖,低低汪了一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退开,就像方才学狗叫讨好人的不是他似的。
“明早带你去山顶看日出,今夜早些休息。”
“明日你不要陪陛下祭拜中殿的几位先帝牌位么?”谢枕云问。
“假装生病告假不就行了?”萧风望双手抱臂,垂眸注视他,“反正有陆节顶着,怕什么?”
谁知这话刚落,薛公公便脚步匆忙找了过来。
“哎哟萧大人,陛下唤您回去商量事呢,您快些随咱家走吧?”
“今夜等我。”萧风望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给你暖床,不准再让白翅暖床。”
说罢不等他拒绝,转身随薛公公走了。
谢枕云早早便乏了,想回厢房休息,环顾一周却没瞧见本该守在侧殿外等他的白翅,方才想起昨夜曾嘱咐过白翅,上山后先去替他准备热水,故而不在。他想得很好,爬到玉皇顶汗涔涔的,定是要好好沐浴一番,谁料最后他是被人背上来的。
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往那条离开的长廊走去,刚走过拐角,房梁上忽而倒挂下来一条通体赤红的蛇。
谢枕云瞳孔骤然放大,惊叫声已经到了喉口,又被身后冒出来的手掌堵住。
这不是萧风望的手。他瞬间判断出来。
天子亲临的重地,怎会混进贼人?!
谢枕云鼻尖与赤蛇的蛇信子相隔不过一指距离,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偏偏一只黝黑的蝎子突然从身后男子的手背爬过来,眼看就要碰到他的鼻子。
浑身气血冻住,谢枕云眼前一黑,吓晕过去。
“雪莲王株。”年轻男人用斗篷把他的身体裹住,低低呢喃道,“找到了。”
第93章 柳明烛,我的名字
不知意识昏沉了多久,隐约有几个男人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谢枕云恍惚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马车暗灰的车顶。
交谈声是从马车外传来的,谢枕云撑着身子坐起来,缓缓挪到车帘旁认真偷听了几句,却发觉自己听不懂。
把他抓走的这些人说的不是中原话,带着股奇怪诡异的腔调。
眼前又浮现那条几乎贴在他鼻尖上吐舌头的赤蛇,谢枕云眼睫颤了颤,默默攥紧了袖袍里的匕首。
放置在腿边的指尖忽而传来冰凉黏腻的触感,谢枕云疑惑低头,只见一条通体赤色的小蛇正贴在他的小指上,试图抬高身子往他手臂上爬。
“……”
湿漉漉的眸子倏然睁大,谢枕云飞快抽回手,惊叫着爬回了马车角落里。
“别过来!”他随手抓起角落里的什么东西对着游过来的小蛇砸过去,定睛一瞧,被他当做石头丢过去的竟是一只黝黑的蝎子。
谢枕云:“……”
他闹出的动静不小,车帘外的人已停了交谈,一个年轻男子挑开车帘钻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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