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就不理解谢青鹤怎么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师兄也不担心。”
“谁也没规定只许给我请一位夫子。单单挑出田文是挺扎眼,你说田安民现在是不是如坐针毡?我若是请他帮我多引荐几位夫子,把东楼几位大佬沾亲带故的‘先生’都请个遍,他肯不肯替我竭力促成此事?”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脑袋,“办法总比麻烦多,不必担心。”
田文沐浴更衣之后,穿着香喷喷的衣裳出来,伏传发现这人修容洁面之后,也是仪表堂堂。
“为小郎君讲学之前,某还有一事相请。”田文说。
“先生请讲。”
“郎君汤室所用澡豆细腻清香,很是去垢解秽,可否计入束脩之中,旬月供奉几匣子?”田文认认真真地问。
谢青鹤洗耳恭听听了个寂寞,面上还得保持微笑:“自然可以。”
他也不知道素来狂妄的田文怎么就看上自己了。
田文说要来给他讲学,谢青鹤也不能说,我跟你爹闹着玩儿的,你别当真。
与田文约定了明天讲课的时辰,田文留下三斤污垢,带着被搓洗得白皙芬芳的轻松,香喷喷地离开了陈府——素姑还给他装了两盒澡豆,田文就拎在手里,大摇大摆地离开。
田安民在陈府大门口截住了田文,依然坚持要押他回老家。
“束脩我都得了。”田文举起手里的澡豆盒子,“明日就给小郎君讲学去,哪能说走就走?”
田安民根本不吃这一套。这时候把田文送回乡下老家,顶多是得罪小郎君。叫田文去给小郎君当夫子,得罪的就是陈起了——陈起还活得好好儿的,相州重臣就去抱小郎君的小臭脚,更别说田安民与陈起原本就有些龃龉隔阂,这是闹着玩儿的么?说不得就是灭顶之灾。
父子俩正在拉扯,有卫士匆匆忙忙跑出来,看见田安民略觉意外:“田先生,小郎君有请。”
田安民看了田文一眼。
田文嘿嘿笑道:“叫你,不是叫我。阿父,儿先家去。”
不等田安民说话,他把手里的澡豆盒子整了整,重新拎在手里,溜溜达达远去。
田安民满心凝重地进门,一日之内,第二次回到了陈起的寝院,再次进了小郎君的居处。
这地方就是小郎君的住处,供他起居饮食,并没有特意准备待客的屋子。田安民一路登堂入室,四下也不曾隔绝隐私,无意间撞见了正在清洗浴室的使女们,听见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说从田先生身上搓下来两层泥灰……听得田安民胡子翘了又翘。
回想起儿子刚才清爽惬意的模样,田安民才突然意识到,田文居然在小郎君这里洗了澡换了衣服熏得香喷喷地才出来!一个敢叫洗,一个真敢洗,这俩是都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因是小郎君相请,田安民此次不曾候见,进门就直接被引入了内室。
屋内和上午相见时没什么两样,小郎君还是安之若素地坐在上席,隽小郎君守在他身边。
田安民叙礼坐下之后,跟小郎君说了两句话,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让田文回乡下“养病”的意图,小郎君已含蓄地暗示他,光叫田文一人讲学不足够,想请刘洵的兄长刘澈先生,张清的岳父姬琚先生,王奔的族叔王熹先生……都是海内闻名的各方大家,才能填满屈醒留下的空档。
田安民马上就惊醒了过来,看着坐在堂上一丝不苟的小人儿,暗想莫不是姜夫人背后指点?
这一着可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将陈起麾下所有势力都摸了个遍。田安民为了自保,还得尽心竭力帮他促成此事。最让田安民心惊的是,他又怀疑这坑人的主意是不是儿子给小郎君出的?
※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按照陈丛的记忆去发展。
常朝往前线送药之后,单煦罡活了下来,陈起不曾在菩阳屠城,左瞿溪率部归降。相州在东线的战损降低了不少,还多了左瞿溪带来的两万兵马。霜州非但不敢来趁火打劫,反倒是陈起踌躇满志、士气如虹,有心“磨合”左瞿溪带来的人马,顺手就把霜州打了下来。
霜州既下,眼前就是恕州芈琬。陈起与芈琬有旧怨。
詹玄机与白芝凤都劝谏暂时休养生息,奈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便在娲城干了一场。
相州兵马接连大战早已疲惫,芈琬部却是养精蓄锐,双方战于娲城,陈起部全然是仗着精兵悍将经验丰富,才勉强扛住了芈琬部的疯狂进攻,一场大战下来,谁都没占到便宜。
陈起吃了个大亏,也不敢跟谋臣犟嘴了,灰溜溜地回了菩阳。
菩阳是相州东进的桥头堡,陈起有心问鼎天下,他自己也是骁勇善战之人,自然不肯让旁人来守菩阳。在芈琬手里吃了偌大的亏,心里正不痛快的时候,陈起收到了相州来信。
信是田安民写的。
信中说,屈醒当堂辱骂将军,小郎君誓不肯以师礼相待,还说相州诸多名师大儒,哪一个不能与屈醒相比?当即点名要刘澈、姬琚、王熹、田文等人进府讲学。如今小郎君已经开蒙进学,夫子们都夸赞小郎君聪颖好学,将军您可算是后继有人啦。
陈起看完信,细细地品了几遍,差点气笑了。
“小儿无耻,老头儿也无耻!”陈起嘴里骂着,面上却挂着笑。
他的贴身小厮夏赏不明所以,只知道从霜州回来之后,郎主一直胃口不好,收到相州来信之后,当天晚上就多吃了一碗饭。想来相州是传来什么好消息了吧?
※
田安民给陈起的信中说,夫子们都夸赞小郎君聪颖好学。
——得亏他给陈起写信不必让夫子们签字按手印,否则,就他这么胡说八道,夫子们能联手撕了他。
小郎君不爱读书,这是所有夫子们的共识。
总共四位夫子,还不是天天都排课,今天文课,明天武课,后天休息。除了田文之外,其他三位老先生都是年高德劭之人,身边无数子弟学生追捧着,也不是很热衷去给相州少主授课。碍于情面(权势),不得不受了自己亲戚与田安民的拜请,这才勉为其难地赴任。
原本夫子们还想着,反正每个月轮课的时间也没几天,三天才一堂文课,一个月也才十天,平摊到四个夫子头上,每人也劳动不了几回。实在不行,还可以叫田家那个小子代课嘛。
哪晓得还没轮到夫子们托病请假,小郎君先旷课了。
几个夫子刚开课时还能看见小郎君坐在前排听讲,再后来就发现书房里只剩下左丕、左遵两兄弟,有时候陈隽也在,大多数时候陈隽也不在。若是动问,左丕就瓮声瓮气地回答:“小郎君昨日跑马中暑/拉了筋/吃坏肚子/失眠/没有心情……今日告假。隽郎陪着他哩。”
夫子心情复杂,很想掉头就走。
然而,看着端端正正坐在堂上的左丕、左遵两兄弟,还是默默地坐了回去。
惟有田文画风不大一样。
他到书房发现小郎君不在,就给左丕、左遵布置功课,直接去找陈丛、陈隽两兄弟。
毕竟身在乱世,谢青鹤没放弃对陈丛皮囊的锻炼,伏传更是打小修行,两人在武课上花费的时间更多——文课要学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丢不掉,武课却完全无法继承积累,只能从头开始。
若是他俩在马场练习骑射拳脚,田文就去逗狗。
陈利见他百无聊赖,问他要不要学学骑射,田文举手开弓,正中靶心。
“看一眼就会,没什么意思。”田文撂下弓箭,贱兮兮地问陈利,“开一盅不?”
陈利悻悻地说:“府上赌钱,初犯砍手,再犯砍头。”
田文也不强求,又撵着大黑狗到处跑。
谢青鹤与伏传也不是每天都在马场,他二人若是在屋内玩耍,田文也不打扰,远远看上一眼就离开。若是撞见谢青鹤在写东西,伏传跟在一边收拾墨稿,田文就会厚着脸皮进去。
——他也是在小郎君屋里洗过澡的人,使女们都看过他的蛋蛋,哪还有什么脸皮可言?
造纸坊每个月都会源源不断地为东楼提供粗纸,所谓粗纸,也就是次一等的生宣,同样白皙细腻,吸墨温润,易写易存,裁成同样大小,针线即可装订。东楼已经渐渐习惯了使用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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