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替他掖了掖被角,还在床头给他放了一盏热茶。
——二人在入魔世界生活了数十年,回到现实中,茶水和走时一样温热。
谢青鹤出门之后,伏传很快就听不见动静了。
伏传躺在榻上身心皆疲,只能静静地看着窗棂处撒入的微光。
他这时候才慢慢记起,他与谢青鹤胡闹了半上午,吃过午饭之后,才去空间找文澜澜,挑拣半日之后,才选择入魔。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色已暮。
谢青鹤跟从前一样去练剑,伏传想起从前,恍如隔世。
他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入魔世界里度过了一辈子,可是,对于大师兄来说,不过是一场入魔。
这么漫长真实的人生,走过来耗费了无数的心神。大师兄却能每天入魔四次。上午两次,下午两次。在入魔世界里经历的艰难痛苦羞辱,最终都化作雄浑的修为,大师兄想要消解其中带来的灵寂遗症,必须练剑修行,舒展筋骨,才能安抚住魂魄与皮囊不谐的后果。
大师兄日复一日地保持着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走过不为人知的四段人生。
伏传一直认为自己修行艰苦。他很少看见谢青鹤修行,宗门上下都称赞大师兄天资绝世,仿佛大师兄一路走到今天凭借的都是他天赐的资质,伏传也认为有些人就是不必努力就天生成功——一直到了此时,伏传才突然意识到,大师兄从来都不是不努力。
他想起自己艳羡大师兄的修为功夫,大师兄总是笑一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不着急,慢慢来。
那笑容并不是大师兄仗着天资俯视凡夫俗子,它就是真真切切地指点:修行没有捷径。想要追上大师兄的修为,就得一天天苦修,时时刻刻努力。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下第一?
刚刚离开了伏草娘的皮囊,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伏传还能感觉到身体的微妙不适。
他羞赧地想起,定情之后,他缠着大师兄胡闹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
除了吃饭睡觉洗衣裳,什么都不许大师兄干。
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才突然觉得自己很贪玩,不止自己贪玩,还耽误了大师兄修行。
谢青鹤在寒江边上转了一圈,炼剑平匀命元真气之后,现世中的皮囊也逐渐跟上了雄浑的魂魄。他其实已经找到了平息灵寂状态的方法,搂着小师弟亲热一番,比炼剑更强十倍。
这不是小师弟刚刚入魔还不适应么?谢青鹤也不能只顾自己平静,折腾还脆弱的小师弟。
炼剑结束之后,谢青鹤攀岩而上,天已经彻底黑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灯都没有。
谢青鹤听伏传呼吸声就知道没有入睡,进门就点了灯,扶着烛台走进里屋。
“好些了吗?”谢青鹤解开外袍,换了身燕居常服。
伏传趴在软枕上,蔫蔫地说:“我们出魔回到现世,那个世界就消失了吗?我给国库攒了那么多钱,还在华安蓄了十万良田,给朝廷养了那么多士子……全都没了。”
谢青鹤才想起小师弟还有这一关没有过,他在榻沿坐下,摸摸伏传的脑袋,问道:“若十年之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也会消失,一切都灰飞烟灭。”
伏传侧过头,双眸在烛火中抹过一缕微光,又沉了下去。
“你就不修行了?不理会曾经救过的人?不去做自认为有益的事?不与我好?”谢青鹤问。
伏传刚想说那不一样,入魔世界是假的,现世是真的,突然想起大师兄的训诫。
凡人囿于三界六道之中,受天地万物束缚,自然将长养皮囊的世界视为真实。可是,修士超脱凡俗,万界纵横。每个世界都有其寿命长短,譬如人之生死,花之开谢。因为人寿不满百,修士就不与人相交了么?因为花期短暂,修士就不养花赏花了么?
“想明白了?”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背。
伏传翻过身来,仰躺在榻上,半晌才点点头:“想明白了。”
“不过,大师兄,我还是很挂念那些人。”伏传从被子里捉住谢青鹤的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谢青鹤没有哄他,轻声指出事实:“你是天资绝佳的修士,一生注定会与无数人诀别。你所见过、结识的凡夫俗子,那些与你相伴数十上百年、资质不如你的师兄弟……你会看着他们衰老,看着他们死去,看着他们变成一抔黄土,永远不能再见。”
不独是入魔世界拥有的一切,连现世中所拥有的一切,也都会一点点诀别,再不相见。
这种失去,与入魔世界无关,是人间铁律。
伏传将身边所有人都想了一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与他始终相伴。上官时宜年纪大了,其余人资质皆不够好,江湖上结识的朋友们更是连修行筑基的资格都没有……谢青鹤描述的诀别,迟早会一一降临。
“只有大师兄。”伏传握紧谢青鹤的手,“大师兄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谢青鹤眼神骤然变得柔和,手心与他相覆,承诺道:“大师兄一直在。”
安抚了伏传之后,谢青鹤还煮了两碗面,两人窝在憩室里吃了。
伏传是初次入魔,回来各种不习惯,谢青鹤心疼他难免更多照顾,叫他卧床休息,不止洗了碗,还给伏传端了洗脸洗脚的水,手把手服侍伏传漱口。伏传既享受又不好意思,小脸绯红:“我自己来……”
谢青鹤给他擦了擦脸,说:“反应有些大。别折腾了,早些睡吧。明日就好了。”
伏传嗯了一声,乖乖地趴在被窝里。
谢青鹤收拾回来,灯光下又看见伏传在提裤子,不禁问道:“你那小屁股是长刺了么?回头就看见你提裤子。要么换一条干净的?”说着去开斗柜抽屉,给伏传找干净亵裤。
他二人在入魔世界相处了三十年,有二十多年都是闺阁同居,彼此间十分熟悉。
伏传还是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换下裤子之后,才说:“不是裤子不好。就是……不习惯。”
谢青鹤把他的脏裤子放好,换了寝衣上床,伏传习惯地伏在他怀里。两人在被子底下挨了一下,谢青鹤也感觉到了有些不习惯。毕竟草娘是个“大”,伏传是个“太”,小师弟还喜欢大腿一张,夹着他睡觉……
“有点挤?”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羞红的脸颊,觉得这事儿有点……可爱得可笑。
伏传默默点头,小声说:“尺寸也是合适的。就是……习惯了没有,现在多了点……”
谢青鹤将他裤子褪下来,低笑道:“你若是不嫌弃,先穿我的裤子吧。”
伏传想起大师兄的尺寸,觉得这事也行,挨在谢青鹤叹了口气:“其实那个身子也很方便。”又凑近谢青鹤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逗得谢青鹤忍俊不禁,将他抱起来叠放在身上,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可我最喜欢你。”
伏传竟被他认真的神态所摄,呆了呆,突然低头含住他的嘴唇。
一夜缠绵。
伏传在入魔世界当了太久的草娘,明显有些认知上的困惑,谢青鹤一遍一遍教他重新认识自我。
性灵交合对入魔带来的遗症大有裨益。一夜过去,不止谢青鹤精神充沛,昨夜还虚弱恍惚的伏传也恢复了健康,早早地起床劈柴烧火,给谢青鹤准备了早餐,连家里积攒的脏衣织物也都洗好晾晒。
谢青鹤见他活蹦乱跳恢复了精神,也就由得他上上下下张罗。
哪晓得才吃了饭,伏传就出门:“大师兄,我好想师父,好久没见他了。”
谢青鹤只好换了衣裳,陪他去飞仙草庐见上官时宜。上官时宜偏爱谢青鹤,见谢青鹤与伏传来拜见,也主要是拉着谢青鹤说话,对伏传无非是训诫两句,要好好听从大师兄吩咐,不要顽皮之类的。
伏传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他在入魔世界三十年,体感与上官时宜分别就有三十年了,看见上官时宜眼眶都有点红。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下棋喝茶,伏传就守在上官时宜身边,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帕子,给上官时宜和谢青鹤敲核桃,还蹬了鞋子上榻,非要给上官时宜捏捏肩膀……弄得上官时宜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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