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与兵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散兵游勇畏惧世家官身,不敢怠慢贵人,也有些兵背景不俗,搁哪儿都是他们欺负别人,从不被别人欺负。比如韩珲派出来的这支卫队,打从效命粱安侯府开始,他们就从来没吃过什么贵人老爷的亏。
眼见有穿金戴银的世家公子哥儿钻出来放屁,又犯怂把自己的屁吃了回去,刷马整鞍的黑甲骑士们都发出嘲讽的笑声。自打老侯爷下野,世子住进了丞相府邸,他们又怕过谁来?
也就是自家的丞相,以及……伏先生罢了。
队率正在伏传跟前献殷勤:“伏先生,邸店污糟。您上房歇息,吃食热水马上给您送来。”
“我已经接到人了,今日歇上一夜,明天你们就不必再跟车,早些回京城去缴令吧。一路漫行也是辛苦。早一日归营休整,早一日松快。”伏传对这支卫队态度很好,却不显得亲近。
这番话说得客气,实打实就是命令,没有商榷的余地。
队率只得听令:“是,谢伏先生体恤。”
待队率离去不久,就听见几个士兵叹息的声音,小声说起了丞相与伏先生的龃龉。
伏传对黑甲骑士大多有授艺之恩,就算不是被他亲传,众人也知道修习的功法得自伏传。且在南郡的前两年,伏传培养了不少军医,战时也救过不少伤兵。他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黑甲骑士都很亲近依赖于他,喜欢去他帐中领取药茶,向他求教修行之法,还有不少人去向他学习武术。
到后来韩琳与伏传生出龃龉,许多老兵也有些怪罪伏传。
世子都忙得无暇他顾了,你还非要去找死了几年的“大师兄”,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现在“死了几年”的大师兄突然出现了,这些曾经怪罪伏传的老兵就不大好意思了,虽然还是觉得韩琳的正事比找人重要,却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再想起韩琳和伏传渐行渐远,老兵们都很唏嘘。
谢青鹤就在邸店大堂里等着吃饭。
他耳力好,几个老兵私底下的唏嘘感慨,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伏传过来坐下时,他就问道:“你与韩琳之事,闹得这么尽人皆知么?”
伏传表情也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一开始是故意不和,才会露出风声。”
也就是说,现在是真的闹翻了?
谢青鹤想起富安县里无辜死去的数百条性命,舌尖有些淡。
“大师兄?”
“吃饭吧。”谢青鹤拿起筷子,给伏传夹了一筷子肘子肉,“吃完说话。”
二郎以弟子身份陪坐一侧。听了谢青鹤的吩咐,他将大师兄和小师父的脸色都看了一眼,心惊胆战的想,不会吧?大师父连小师父都要教训?还想找小师父给大哥求求情呢……
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默。
谢青鹤神色平淡,恢复了古板无趣的模样,看着有些骇人。
伏传也吃得没什么趣味,时不时地看谢青鹤一眼,似乎是在揣摩谢青鹤的情绪心情。
二郎夹在他两人中间,饭菜再香都味如嚼蜡。
偏偏他饭桌上的规矩非常差,时不时就是筷子戳碗勺儿打盆,搞得叮叮当当。
平时有人说话还好,这会儿大家都很安静,二郎这点动静顿时刺耳起来。谢青鹤伏传都没有挑剔嫌弃他的意思,他自己紧张得要死,不停看谢青鹤与伏传的脸色。
谢青鹤很可怜二郎,在莽山六年,正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说道:“你慢慢吃,我与你小师父先回房间说话。”
伏传静静地听着谢青鹤说话,从他的声音语调中,听出了一丝疼惜。
大师兄喜欢二郎。
谢青鹤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少。云朝,时钦,陈一味,还有李钱。这些都是能让谢青鹤主动为他们考虑的人,必要的时候,谢青鹤甚至可以为他们出让自己的利益。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守着情人过活。
就是伏传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他也很喜欢自己的朋友们。
理智告诉伏传,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听见大师兄对二郎温言细语的时候,伏传还是忍不住想,这六年他们都朝夕相处,六年前,二郎背着大师兄狂奔七日,救了大师兄的性命,对大师兄来说,他是不是有些不同?
大师兄对二郎这么温柔。
大师兄对云朝哥哥也没有这么温柔。
“吃好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把筷子戳在碗里,有些想置气,话到嘴边又软了下去:“吃好了。”
谢青鹤并不知道他的小醋坛子打翻了,皱眉问道:“你在发脾气么?”
若是平时伏传气性大,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哄。这会儿他和伏传都心知肚明,是要去谈富安县的事,分明就是伏传理亏,怎么还要发脾气?发脾气不是重点,重点是伏传不讲道理了。
若是伏传知错认错,谢青鹤也不是很想训斥他,毕竟也舍不得,一时疏忽不能苛责。
现在连错都不肯认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这让伏传怎么解释?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二郎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伏传去拉谢青鹤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去说。”
看着伏传与谢青鹤一前一后上楼,关上房门,几个老兵才把自己的下巴捡了起来。
“那日珲公子在他跟前服软,秦老狗背后嘲笑说珲公子跟小媳妇似的,嗐,那才哪儿跟哪儿啊,伏先生跟着他身边都小媳妇似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真是寒江剑派的高人?”
“听老福说,七年前就是他救了咱们世子爷。那时候他才这么高。”
“你又知道了?你亲眼见着了?”
“老福说他又矮又小跟个矮豆角似的……真是男大十八变。”
“听说伏先生那功夫都是他教的?那咱们现在学的也都是他的功夫?”
“伏先生的功夫不是得自寒江剑派吗?听说寒江剑派跟伏先生扯了好几年,唉,老福说,寒江剑派势力大着呢,那山上的神仙真要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伏先生一个人顶不顶得住……”
“那人既然是伏先生的‘大师兄’,他们总有师承来历吧?”
“你说得有道理!”
“说不得伏先生家里也有一窝子神仙呢?”
楼下几个老兵想入非非,做着伏传背后一窝子神仙呼啸而至,把寒江剑派打得落花流水的美梦。
楼上。
伏传将门闩上,点上灯,垂手站在谢青鹤跟前:“听大师兄垂问。”
谢青鹤看着他乖顺驯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说:“我今日若对你严厉些,不是不心爱你了。”
伏传心怀惴惴进门,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哪晓得就听了这一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谢青鹤的脸:“大师兄。”
谢青鹤板起脸,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晃啊晃:“大……师……兄……”
“你明知道我心修坚韧,这么缠着我胡闹,马上就要受诫了。”谢青鹤目无表情地告诫他,眼睛却落在伏传的脸上,心里忍不住想,小师弟怎么这么可爱?
伏传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挑战大师兄的权威,垂头站直:“我知道大师兄心爱我。大师兄只管训斥责罚,我不会伤心的。”
谢青鹤想过最严厉的处置,也就是训斥他两句,偏偏伏传说不伤心,他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小师弟知道错了,训斥也就……算了吧?话说得重了,也会伤心的。
只是伏传刚才在楼下莫名其妙发脾气,谢青鹤弄不清楚为什么,难免会疑心分别六年之久,小师弟是不是被韩琳带坏了?他知道小师弟与束寒云不一样,小师弟生性纯善,这世上也没有心魔作祟,可是……万一呢?
暂时将这点忧虑压下,谢青鹤问道:“富安县的事你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说:“我知道大师兄要问罪。于公,此事在我意料之外,派遣大郎巡驻莽山时,没想到他会插手叛军之事,才会出了富安县那么大的纰漏。于私,是我没有教好弟子,约束好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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