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山留意到魔尊的眼睛,似乎短暂染着一层浅浅的黑。
不过一瞬,好似踏穿亘古幽暗的可怖悸动同时牵动了谢忱山和魔尊!
谢忱山脸色苍白,一手用袖袍盖住身前,人已然出现在狐山之上。
方才那古怪的律动……
他克制住低头去看肚子的冲动。
魔尊没有追。
他站在狐山脚下,僵硬地抬起脖子,眼神极其空洞。
谢忱山说得没错。
不管刚才魔尊说的那句话多么、多么动人。
他都不懂!
谢忱山迎着魔尊那双血眸,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掐了诀,非常平静地说道:“魔尊想作甚?”
魔尊偏了偏头。
如此,从刚才那刻的冰凉,他好似又活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他最新学来的。
“碰。”
他吐出这个字。
谢忱山盯着魔尊瞧了片刻,云淡风轻地说道:“不必,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他像是随意地拒绝了魔尊的好意。
言语之间,似乎不见伤痛。
“下山后我处置的第一桩便是此事,那伙妖魔悉数死在我的手中,怕是来世也做不了个明白鬼。”
这也不是假话。
仇报了,那因果也自然散了。过往的事情不管是被迫也好,隐情也罢,百年岁月匆匆过,早就悉数掩盖在红尘浪中。
再翻开来,也无甚意义。
“我的回答,魔尊可还满意?”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可彼此的声音却近得仿佛就在咫尺。
魔尊,吸溜换了张脸。
从之前俊美的模样,突然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浑身魔气四散,忽然化作看不清模样的黑雾。莫名的威压一瞬间降临妖界,仿佛重锤敲在妖界上空,恣意张狂,放肆到了极致——
然后整个妖界的妖族,都知道魔尊踏入了妖界。
谢忱山望着瞬息暗沉下来的天空,心知肚明现在魔尊怕是不知去何处觅食了。
窸窸窣窣。
绵长的轻叫声。
“爷爷,他是谁?”
“……小点声,魔尊的小情儿吧?”
“不好看,丑。”
“确实。”
谢忱山:……
他听到了。
随着沉重的魔压远离,妖狐们才敢出来试探一二。
谢忱山气息内敛,神识扫来只以为是个修为底下的人族。
狐妖爱美,谢忱山现在这张脸,他们是看不上的。
“魔尊怎么跑了?”
“大胆,那叫跑吗?那是被气跑了。”
“爷爷你刚刚出去偷听到了什么,怎说是被气跑的?”
“我怎敢凑前去听?爷爷不要命了?不过是看到魔尊伸手要去碰他小情儿,突地被他小情儿断了一手……”
“爷爷怎么叫那人族小情儿,那么丑,修为又低,魔尊真看得上?”
又丑、修为又低的谢忱山微笑。
“你想啊,以魔尊那样顶天立地的修为,如果不是小情儿,怎可能突地被斩断了手?而且还被这冷漠态度给气跑了?”
“爷爷,你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骗你,我就是龟孙儿,你给我做爷爷!咱狐妖最要紧的便是识得人心,听爷爷的准没……”
狐山骤然挂起狂风。
几只红狐看着他们眼中修为底下的丑八怪含笑,捻着一串珠串踱步走来。
一步,一步踏着虚空往下。
闲散得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那般,自然随意。
红狐妖不自觉绷紧了毛皮,俯下身低低咆哮。
越近了,就越能听到声响。
他们甚至能听到那丑八怪笑眯眯着自言自语:“这狐妖的皮毛当真是好哇……想来,就算是扒下来做大氅,怕也是极为合适。”
妖狐:?
尾巴登时就绷直了!
…
魔尊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极重的血腥气。
谢忱山也不问他去作甚。
在他的脚底下,躺着十几只昏迷的红狐妖,横七竖八地仰面躺倒,毫无妖族尊严。
血眸睨去,许是已经饱腹,倒是并未动手。
其实那狐妖说错了。
魔尊不是在生气。
谢忱山亦知道他不是在生气。
他们不过是巧妙地规避了彼此都不愿说的话。
谢忱山实则并未正面回答魔尊真正的问题,而魔尊……似乎也并不想让谢忱山追问方才那瞬间的异样。
至于谢忱山脚底下这些蠢妖狐……
被晦气侵蚀了十数年还未有半分发觉,不迁山,也不求援,若是他再晚来些时日,待晦气彻底成势,这连绵一片的地势怕是都要彻底被吞没。
狐妖自是首当其冲。
“结束,走?”
魔尊道。
他说话缓慢迟钝,可行动向来是干脆果断。
谢忱山偏头想了想。
是的。
魔尊这个动作,其实便是学自于他。
“当初我邀魔尊与我一起到人世间走一趟,领略一下人族与魔族不同之处,而后魔尊让我教你如何做人,如今魔尊已经领略到了七八分,余下的我怕是教不了什么了。”
方才那瞬间的异样,似乎让谢忱山想起了什么,疏离感扑在面上。
笑多了,世人便以为谢忱山当真是个温和可亲的脾性,如那传说一般是佛骨佛心。
可他骨子里总是透着薄凉,藏着疏离与锋芒。
“不。”
魔尊慢吞吞地说道。
他要赶他走。
红眸愈深。
“魔尊,还不是,人。”
谢忱山的双手搂在身前,平静地说道:“那魔尊以为,到了何种程度,才能真的是人?”
他敏锐地留意到魔尊的身后,垂落下几条丧气的触须,其根部宛如溢散的黑雾……这么久了,谢忱山却依旧探不出魔尊的来历。
这种能任意改变形体,甚至能随时化为雾状的能耐,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最是重要,的,是什么?”
魔尊身后的触须扬起来。
“人,与妖魔,最为不同的,是什么?”
谢忱山觉得好笑。
这分明是他来问魔尊,怎又变成是魔尊来问他。
“这不是人与妖魔的关系。更何况,学人,有什么好呢?”
人心如炼狱,穷凶极恶之人,甚至能凶恶过妖魔。
恶者,不分族类。
谢忱山叹了口气。
他踱步走来。
“魔尊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踪影。看花,看草,看天,看妖,看魔,看孟侠,看公孙百里……您确实在看,却也没有在看。”
于是谢忱山便知道,不论魔尊学上百年,千年,就算他咀嚼着蕴含情感的话,再多,再密,也全都是徒劳。
万物万事都入不得魔尊的眼,烙不下任何痕迹。
或者说,现在勉强挤进去了一个谢忱山的身影,尽管他不知道何德何能,可这不够。
妖魔虽然肉弱强食,可彼此仍然有情感。
如刚才那红狐一家十几口,拔出葫芦带出泥,一串串的,尽管知道不敌他,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因为是家人。
妖如是,魔亦如是。
可魔尊不是。
他是空的。
透过他那双血眸,谢忱山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或者说,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拢在袖里的手摸了摸腹下,谢忱山听到自己说:“魔尊随我去一趟洗心宗罢。”
如果魔尊真执念于此,那洗心宗,或许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
要往洗心宗去,路上倒是经过丹阳派。
这两大门派都是另修旁道,一则以心证道,一则以丹药修炼,关系倒是不错。
赵客松那孩子,在丹阳派修习已有一年了。
谢忱山想起赵母当时殷殷切盼的模样,还是顺道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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