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畏心平气和,犹豫片刻,提起衣摆坐在薛真真旁边:“你的剑道,千年不遇,会是一个极强的剑客。”
薛真真一下子抬头:“真的?”
君无畏肯定道:“我从来不骗人。”
薛真真原本有些感动,停顿片刻皱皱鼻子,抱着剑:“可你又不懂剑道。”
君无畏道:“我来参加琼花会,自然懂一些。”
薛真真勉强接受,认真的评价:“依你的剑道,目前来看,拔得头筹应是容易之事。”
君无畏委婉道:“那不太可能。”
薛真真疑惑:“为何,你难道对自己没信心?”
君无畏摇头:“这倒不是,不过长老不得参加琼花会,我只能看着你们比试。”
薛真真:“……”
君无畏十五岁那年,薛真真才十四岁,她没有拿到琼花魁首,但认识了剑道天才,也算是好事一件。
那之后,薛真真和君无畏熟悉起来。
君无畏知道了,原来天下人练剑并非一蹴而就,总是充满着辛苦卓绝的练习和凶险万分的突破。
他隶属天一门,派系简单,但薛真真的太一门道法驳杂,她父亲视她为无物,她亦不服管束,肆意妄为,常常溜到天一门,把君无畏偷出去玩耍。
两人度过了差不多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薛真真的修为水涨船高,胆气也逐渐大了起来。
她天生活泼精灵的性格,又爱打抱不平,遇见修真界龙魂作祟,便一股脑杀了上去,直打到浑身浴血,才打败龙魂,被神剑认主。
也因为那柄神剑,她与亲朋卷入派系之争,目睹挚亲死于同道之手。她自己则受尽万般折磨,差点根基尽毁。
太一门给她安了种种罪名,要夺走神剑,就在快要成功之际,白袍少年一剑破空,刺穿穹宇,杀入太一门,把她从水狱带了出来。
自那之后,薛真真性格大变,一心修道,接连突破三关,亲手杀了仇人复仇,也在那夜喝的酩酊大醉,拉着君无畏打得昏天暗地,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曾经赤膊抗剑的少女,变成了一身素裙,清冷万分的龙威剑主。
她睡了君无畏,坐了一夜,问他是怎么想的,君无畏没有计较她的冷淡和粗放,想了想,并不想避讳和她的因果,若是与她,应该能走到最后吧。
他微微一笑,对薛真真说:“大道独孤,迨其今兮,剑主,与我一起吧。”
薛真真原本冷漠的神色微微动容,半晌,将手放在君无畏掌心。
那时候,二人都不知晓日后的命运,那几百年时光,也的确称得上恩爱。
只是大道不同,道心迥异,这世上最糊涂的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讨论便在了一起,只为对剑道的追求相同,不论其他。
对君无畏来说,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剑道,其次是薛真真,修为臻至化境之后,便能明显感应到天地的变化,他与薛真真都意识到,大劫要到了。
君无畏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三次斩去境界,不成仙人,便是为了等一场因果。
他有一剑未出。
他为剑道化生,有一场因果要还。
但命运奇妙,他最后为剑道所弃,妻离子散,一无所有,跌入蒙蒙灰尘。
薛错的出生,他与薛真真都感应到了,只不过薛真真只能算出薛错未来艰险,看不透他本来的命运。
天道的一,在大劫降下之前,投生人间,却不知道为什么,做了薛真真的孩子。
道生万物,但天劫散去,大道耦合,那个遁去的一定然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与薛真真,情深缘浅,不够这一生的情分。
孽子,孽缘。
君无畏为此做了诸多准备,他想在大劫之下,保全薛真真,光有他一人之力并不足够。
他将自己的配剑,剑法,都交给了一个弟子。
弟子知道他的打算后,长久的没有开口,最后说,愿为师父赴汤蹈火。
那就够了。
如此就够了,大劫要来了,他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君无畏没想到她会死,没想到自己的道会败,他不懂薛真真为什么恨他,天下的道为什么抛弃他,他明明毁去天劫,救下了苍生大陆,但那高悬九天的道,为什么会哭?
赢了他的那个神祇说:“众生的命运,从来不由我们做主。”
是吗?
那些渺小的,这一生都未进入他视线的凡人,那些普通的生灵,他们的命运不由他做主吗?那是由谁来做主?
君无畏感到很迷茫,他落入人间,修为尽散,只有一身仙骨。
他去过很多地方,死过许多次,遭遇过许多险恶,遇到了无数生灵,他为道所弃,世间无他容身之所。
他道心不碎,意志不灭,但无论如何找寻,无论如何跋涉,都找不到自己缺失的道。
或许要很久很久,久到他把自己的名字忘怀,才能想起来罢。
第142章
薛真真活过大劫,她的儿子却死了,消散天地之间,连一件遗物也没有。
她求见圣人,想问一个明白。
圣人坐在九重天,重新纺织着众生的命运,在祂手中山河复苏,生灵苏醒,渺渺神音如幻梦一场。
祂回答薛真真,那是薛错自己的选择。他是天道遁去的一,大劫降下,他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薛真真沉默良久,俯身叩首,说我明白了,多谢圣人。
在圣人这里得到了答案,许多人便乘云飞往天都城,在她离开之前,圣人忽然叫住了她,问她是否想要那把龙威剑回来。
薛真真木然着脸,说:“不必了,剑碎了,再回不来,我再不是龙威剑主,人死了,回不来,但我还是他的娘,是我欠他,圣人何必垂怜于我。”
大泽的道场寂然片刻,圣人轻轻叹息,神思回到九天,不再挽留,薛真真便转身离去了。
顾如诲和他一起去往天都城,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鹰霄亦不敢多说一句话。
仙云飞过天一门时,看到了倾颓的山门,无树的灵山,原本的庞然大物也寥落了。
顾如诲所珍视的一切,亦十去八九,薛真真沉默望去,不明白为何这两个孩子的命运都坎坷至此。
天都城内,万家缟素。
她得知自己的儿子确确是死了,埋葬他的地方,是一座人间的仙山,下葬时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大多数是薛错的朋友,师弟,也有远道而来,跋涉千里的凡民。
薛真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认真的地听,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薛错的过去,样貌,性格。
那个小手小脚,圆肚皮,扎着花苞头的小孩,慢慢变成了一个沉稳可靠,时而又古灵精怪的青年。
他捉弄过天都城的大妖怪,在他身上变了好多好多的蝴蝶,羞得妖王不敢变成兽形。
他救过受天蚕邪神困扰的村落,解救了许多无辜女子,他去过南海,去过青州,同邪神打过架,在水火里捞过人,也不辞辛苦,救过妖庭的小圣人。
许多熟人提起他,总是先是一笑,接着愤愤然数落出他多般不是,但说着说着,便自顾自沉默,有些迟钝的哀伤起来。
薛真真却连哀伤都不具体,她从未见过那个孩子长大的样子,不知道他舍弃肉身魂魄时,内心是何等绝望,是否对这人间已无留恋了。
她未曾庆祝过薛错的生辰,就要记住他的忌日。
这念头让她几乎夜难成眠,道心遭受着一遍一遍的叩问,她忘不了,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即使那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说过恨她。
但应当是恨的,那么作为娘,就替他惩罚好了。
送别薛错之后,天都城的妖王邀她留下来,薛真真并未答应,而是去了人间。
在人间六百年,降妖除魔,体味众生之苦,她几乎行遍神州大陆,每到一处山川湖海,便折一盏河灯,给他写上几句话。
她想,薛错应该不在坟墓里,也不在地底下。
他在山野间,红尘中,是天刚亮时的晨光,夜幕中的晚星,消弭人世,存于天地。
可是还是很想见他一次,看看他的样子,对他说几句话,只是薛真真知道,这愿望再难实现了,她只能寄托于一直一直无望的寻觅,期待有一天能在风中,听到孩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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