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破不立的错误导向。徐应悟意识到,自己从没告诉过西门庆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人应该如何去爱,只一味指责他这里不对、那里不好,居高临下地攻击他的生活方式,却没有给他积极的、正面的引导,以至于西门庆在自我否定之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来,只能停在原地的废墟里无所适从。
简言之,徐应悟无比痛心地承认,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对西门庆实施了深刻而彻底的“PUA”,活活把人害得世界观崩塌、抑郁了。
徐应悟无比懊恼自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补救。这时孙雪娥打外边儿进来,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见徐应悟站在灶前发呆,她劈手将空碟碗筷夺过来,舀了一瓢水在锅里,一边刷碗一边挑眉道:“应二叔可知那毒妇潘六儿如今何在?”
徐应悟漠然摇摇头,孙雪娥“嘁”了一声笑道:“我早说,没廉耻的臭淫妇早晚遭报应。你道她娘母两如今做何营生?哈哈哈!到院里当婊子去喽!一日离了汉子也活不了的下作娼妇,这回可算随了她的心愿,往后天天儿浪汉子,忙得裤儿也不必穿喽!”
徐应悟心里正烦,听了这些荤话直皱眉。他记起书中潘金莲与庞春梅离开西门府之后的境遇,庞春梅在娼门没耽搁几天,便因青春貌美被周守备看上,入守备府做了小妾;潘金莲则没那么幸运,起初陈敬济与她余情未了,想买了她却苦于没有本钱,只得上京筹银子,可没等他回来,武松便来了。武松假意要娶潘金莲,花一百两买下她,将她骗回家后剖心破肚,残忍虐杀。
孙雪娥一脸大仇得报的得意相儿,徐应悟却只觉无限悲哀。书里,庞春梅得势后将孙雪娥买回守备府,又卖去妓院,令她受尽折辱上吊自尽。她并不知道,原本在《金瓶梅》的残酷世界里,她并不比她所鄙夷憎恶的“淫妇”们下场更好。
为防孙雪娥因这张破嘴惹事、横生枝节,徐应悟决定先将她护送至前妻手上照看,再回县里处理余下的琐务。于是他催促孙雪娥拾掇齐整,晌午便雇了辆车,带她往乡下去了。
次日适逢清明,西门庆再次强打精神将自己从榻上揭起来,草草吃了几口便催着人去叫玳安儿。
近来玳安儿不知在忙些甚么,一连好几日未曾露面,这会子终于来了,西门庆打眼一看,见他额角破了块皮,结着黑红的血痂,脸颊靠近下巴颏儿的地方,还有一道长长的血印,像是叫人抓挠出来的。
“你上哪里攒沙去了?弄这一脸花!”西门庆没好气道,“今儿甚么日子?不叫你便不来怎的?”
玳安儿赶忙跪下讨饶,说前儿下车没看地,摔的。西门庆懒得管他这些闲事,只问他可曾预备下东西,却又不明说。玳安儿倒清楚得很,小心起身附耳对他说:“爹放心,东西备齐了,您一句话便可动身。”
主仆两避开众人,悄摸儿打西北角门出府,趁正午街上人少之时,乘一辆一马拉的小车,往郊外荒山上去。
此处乃乱坟岗,葬着许多无家无业、无人料理后事的孤魂野鬼。西门庆素来不敬鬼神,不信甚么因果,他跟在玳安儿身后只觉山路漫长,渐渐出了一身虚汗。两人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棵才抽条的小树前。
玳安儿卸下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怯怯指着面前两个海碗大小的土包儿道:“是这儿了,爹。”
西门庆喘匀了气儿,皱眉道:“可记得确实?怎是两个?”
玳安儿先往后倒退一步,又将包袱里的纸钱元宝倒在自己身前以为屏障,才缩着脖儿吞吐道:“爹,您大人有大量,您有大慈悲……我琢磨着,应二叔一个人,孤单单、冷清清,连个名儿都不能有,着实可怜……这不刚好,他……他那个相好儿,不也……我琢磨着两人在底下,能做个伴儿……”
西门庆一听,好险没气得撅过去:“我把你个……贼入娘的狗骨秃儿!你把那姓元的……肏你妈的……”追上去一脚把玳安儿撂倒在地,发疯似地在他身上胡乱踢打。玳安儿抱着头蜷在土里,咬牙干挨了一顿。西门庆原就只剩三分气力,此刻悲戚难言,使不上劲儿,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滚,滚!”他发泄完,指着远处狠狠叫道。玳安儿一骨碌爬起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迅速朝西门庆脚下一扔,转身拔腿跑了。
待他走远,西门庆两腿一软,跪倒在两个土包儿前放声大哭。这贼狗才连个牌儿都不插,西门庆甚至不知哪一个土包儿才是他应二哥。
第104章 直把心肝都软透了
话说徐应悟安顿好孙雪娥后在村上待了一晚,与应大一起祭扫了应家父母,清明这日一早,便搭上菜园子送货的驴车,往清河县里赶。
无巧不成书,路过城郊荒山脚下的当口儿,他竟瞧见玳安儿坐在道旁一辆小车上,耷拉着两腿卖呆儿。“玳安哥儿。”徐应悟叫停驴车,下来与他搭话,“在此有事?”
玳安儿一脸惊讶,也跳下车来行礼道:“应……应二叔?你也来……爹在上头烧纸,说话间恼了,将小的踢骂了下来。”徐应悟便知是为谁祭扫,拍拍他肩道:“我上去瞧瞧。”玳安儿连声答应,引着他往山上去。
两人未走到近前,才远远照见西门庆的影儿,玳安儿便以手指着道:“喏,应二叔,您自去罢,我仍在车前候着。”言罢不由分说掉头跑了。徐应悟只当他挨打怕了,便背着手默默走向西门庆。
西门庆面前一堆纸灰,星点余烬冒出缕缕灰烟,他跪坐在自个儿腿上,正垂头小声啜泣。徐应悟虽看不见他脸,却被他悲声所动,不忍打搅他哀思,怕他见了自己,又做作出些张狂模样,岂不可怜。西门庆哭个不停,时不时使手抹一把泪。徐应悟就这么站着,陪着,思想应伯爵一生荒唐郁闷,可悲可叹,不禁为之心痛惋惜。
良久,一阵山风袭来,徐应悟收神正欲叫西门庆,却听他哽咽开口道:“上天不公,应二哥,为我受伤、因我发疯的是你,却叫他把我身心骗了去。换作是你,必定不会对我如此狠心罢。人说双生子心意相通,你可同他搭得上话?应二哥,你素来最疼我,只当可怜见我,你替我同他……”
“我又没死,他一个死人,如何替你传话?”徐应悟忍不住出声,把西门庆吓得缩脖儿一激灵,猛回头泪眼婆娑瞪着他。
徐应悟向那两个坟包儿郑重三鞠躬后,冲西门庆伸手道:“起来罢。”西门庆腿已跪麻,只得两手抓着他胳膊勉力起身。
“早晚须得将他移入你家祖坟。”叫他听见方才那些话,西门庆臊得眼没处看,紧着打岔道,“玳安儿这狗才,汗邪了的将那小倌与他葬在一处,我瞧着心里膈应!过二三春,等人忘了这出儿,捡个好日子迁了他,叫他与他爹娘团聚……”
徐应悟任凭他啰嗦只不应,却伸手扳他下巴。西门庆闪避不及,被他捏着脸儿来回打量。“瞧瞧,抹害得这一脸黑,花猫儿似的,好看?”徐应悟蹙眉道,“别动!我擦擦。”
西门庆抬手查看,见自己掌心、十指上全沾着灰,叫泪水一和,好不脏污。徐应悟用掌根包着袖子,在他脸上摩擦,西门庆眼巴巴瞅着他,舍不得挪开眼儿。
“瞅甚么?我不是你应二哥,我狠心、我骗了你,你叫他请阎王拿了我去罢。”徐应悟替他擦净了脸,接着弯腰拍掸他腿上的灰,复又将他调了个身,解恨似的趁机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西门庆脸上泪痕斑驳,却禁不住破涕为笑,骂道:“好贼捣子,当着你先人面儿,敢动你达达!大逆不道!看叫雷劈了你!”
也该是天意,此时天边当真“轰隆”一声闷响,霎时间乌云蔽日,天色大变。两人相视一愣,随即忍俊不禁。徐应悟咬牙要撕他嘴,西门庆提袍便跑,一个追一个逃,狗撵兔子似的往山下奔去。
才跑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儿已噼啪而下,两人紧赶慢赶,到山脚仍被淋得透湿。玳安儿已调转了车头,招呼他们快些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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