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闻若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勉强,没忍住微笑了一下,一时没在意到杨院长跟他说什么。
“喻主编?”
喻闻若猛地回过神来:“嗯。”
杨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你说过以后,我一直在找,前阵子刚刚找到……”
喻闻若接过来,把那张泛黄发脆的报纸展开,看到了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额间用口红点了一颗红点,怀里抱着一束花正交给领导,眉眼依稀能够看出日后生长的模样。
他们就站在走廊里,南方的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暖阳高照,把报纸上蕾拉的笑脸映得生机勃勃。
杨院长:“这是蕾蕾七岁的时候,县领导来慰问,我让她去献花了。她从小就能说会道,也不怯场……”
喻闻若突然笑了一下:“是。她特别能说。”
他抬起头,带着征询的意味,扬了一下手里的剪报:“我能不能……”
“你收好吧。”杨院长拍了拍他的手背。喻闻若点了点头,掏出钱包来,小心地把这张剪报又折好,放进了夹层。杨院长看着他的动作,眼神十分怜悯似的,良久,长叹了一口气,“喻主编,这样找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如果蕾蕾都已经不在了,就算找到她的父母,意义也不大……”
喻闻若一时没回答,只是把钱包收好,又抬眼看着操场上。
他们已经把箱子里的书和文具都拆了开来,教科书跟文具拆分成一套一套,到时候发给孩子们。爱心人士捐赠的书则分门别类,准备送去图书馆。迟也看见了站在走廊下面的喻闻若,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又赶紧装作不熟。被拍到两次以后他现在收敛得多了。
喻闻若道:“我知道。”
杨院长便也沉默下来,这些话她已不止一次地劝过,但喻闻若的决心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一开始她根本想不起来这个小女孩,还是在喻闻若的描述下,一点点重新回忆起那个小姑娘——个子小小的,爱笑,能说会道,喜欢听她弹琴,后来被外国人收养了,以前她在这里的时候叫做蕾蕾。
“恕我冒昧……”杨院长看着喻闻若,“虽然你说过你们俩不是……但我还是觉得,你跟蕾蕾之间……”
喻闻若知道她的意思,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包括他的父母。他在蕾拉的事情上的执念程度,让很多人都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是有超越友谊的存在。
“她是我的家人。”喻闻若笑了笑,没有刻意去纠正杨院长,“她生前很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这是我能够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事。辛苦杨院长了。”
杨院长也笑了笑,便不再劝了。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执念,人都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亲生父母在哪儿。道理全都明白,可就是放不下。尤其蕾拉已经不在了,已经无从劝她想明白,就更无法劝喻闻若了。
“大海捞针,喻主编要做好心理准备。”
喻闻若点点头。这个心理准备他一直有。
杨院长故作轻松道:“不管怎么样,你是积德行善。她在天上,会看到你做的一切的。”
喻闻若轻声说:“她很感激您的琴声。”
杨院长睁大了眼睛:“什么?”
“钢琴。”喻闻若说,“她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了,你会弹琴哄她。”
杨院长猛地转过脸去,仓促地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
喻闻若等了一会儿,看她神色如常了,才问:“杨院长确定想不起来她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了吗?”
“我能记得的都告诉你了。”杨院长摇了摇头,“你说这孩子是被警方从拐子手里救出来以后送来的,可是,我印象里真的没有这个案子了……”
喻闻若有意没看她。基金会的人已经在组织先给艺人和爱心人士们培训。这次的性|教育课程是和有关的机构合作的,有专业的彩插教科书,喻闻若看见迟也翻开插图,就露出了很不正经的笑容,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嘛,立刻收敛了表情。仿佛感觉到喻闻若的注视似的,他转过脸来,喻闻若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严肃点儿。
杨院长还在继续说:“喻主编,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有的时候也会编一些故事,告诉孩子们,他们只是走丢了,爸爸妈妈有一天会来接他们的……所以……”
“我知道。”喻闻若突然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他知道杨院长想说什么。“抱歉,我只是……”
他顿了顿,杨院长看着他,喻闻若感觉吞咽有点困难。
“我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他最终说道,“我知道这些故事。”
杨院长好像快哭出来了:“喻主编……”
喻闻若几乎无法承受她目光里的怜悯,他匆匆地道了声抱歉,快步从走廊边上走开了。迟也的目光跟着他,有些困惑,看着他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喻闻若走得很快。他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后面的员工宿舍,杨院长在这里给他留了一间房间,他迅速闪进去,然后锁上了房间门。但是操场上嘈杂的声音好像还响在他耳边。喻闻若觉得自己还算平静,只是心跳得有点快,他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感觉到它们在非常轻地颤抖。他已经停药很久了——虽然并不是出自于医生的建议,不过停药之后他状况一直都还不错,喻闻若上次跟在伦敦的医生通了个电话,他谈起了迟也,医生还笑着说看来这段关系对你来说很有帮助。
对,迟也。喻闻若努力地去想迟也,他坐在操场简易的小马扎上,翻开图册就在笑——他在笑什么?喻闻若猜了一下,那个教科书他也看过,他觉得应该是q版的一男一女在做|爱的那张插图。那张图真的有点搞笑,喻闻若当时也提出了疑问,画成q版是不是会误导小朋友做这个事情也可以……
但是蕾拉的声音还是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喻、闻、若……”她别别扭扭地看着纸上三个汉字。她认识的字还不够多,比如这三个,她就一个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有名字?”
“这是我爸爸妈妈给我取的。”喻闻若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他一直都很骄傲,福利院里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名字,一般都是社工啊老师啊想到什么就给他们取什么,也没有姓。唯独他有名有姓。从小老师就告诉他,你的爸爸妈妈会来接你的。他们给你取了名字,就是为了以后能找到你。
蕾拉看了一眼在旁边的griffith夫妇。
“不是!”喻闻若很大声地否认,朝她比划,“是我真的爸爸妈妈!”
“你没有真的爸爸妈妈……”蕾拉小声地说,“我们都没有。”
“我有!”喻闻若很笃定地说,他有点着急了。所以他狠狠地推了蕾拉一下。蕾拉倒在地上,哭了。大人们都拥过来,着急地问怎么了。那个时候喻闻若还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蕾拉的养母还在世,蕾拉躲在她怀里,用一种很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喻闻若听见自己在道歉,但那是成年人的声音了,他分不清这是他真的在说,还是只是他脑子里的声音。
“……然后,警察就把他抓住啦!”蕾拉用一根签子拌了拌咖啡里的冰块,结束了她的故事。喻闻若刚刚走进咖啡馆,蕾拉朝她招招手,喻闻若走过去,看见她身边围着一群她的同学。喻闻若那个时候已经在读研究生,蕾拉的同学都比他小了好几岁,他们抬头看他,有人问他,“arthur,中国真的会有人|贩子在路上就把小孩儿抱走吗?”
喻闻若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他不知道,也没经历过。他只好无奈地看着蕾拉,“你又在讲那个故事。”
“这不是故事。”蕾拉耸耸肩,“这是我的记忆。”
周围的白人都发出惊异的声音,中国对他们来说神秘而且野蛮。喻闻若微微感到一些被冒犯——就跟西方国家没这种事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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