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秦烬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家伙满脸阴郁,神色冰冷,那张俊美无匹、云淡风轻的脸上却很明显地显出眼下一片乌青,眼中满是红血丝。
那一刻,我怔怔地凝望着他,感觉自己心口的位置好似被从里到外穿了个洞,揪在一起。
我想他也许会着急,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
实际上,我直到此时脑内仍旧乱糟糟一团,过多的信息量和各种巨大的冲击让我很难顺利地思考。
然而与我而言,其实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丝毫没有受罪,可他却在外面找了我多久……
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下一瞬,我飞奔着朝他跑去,而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仿佛顿时裂开了一条缝隙,他倾身快步上前,将我抱了个满怀。
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和温度,我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始终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放下来,抬起手臂紧紧地搂着他,将头埋进他怀里。
秦烬的手臂有力极了,我听到他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打在胸膛上。
其实我真的完全没有受伤,可秦烬却对着我左看右看了老半天,阴沉的目光扫过秦航川,好像生怕我少了一根寒毛似的。
秦航川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人我可是给你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了哥,嫂子绝对一点都没磕着碰着……”
秦烬冷着脸,一言不发,随后紧紧抓着我的手,把我带上了车。
上车第一件事,秦烬大约是还没从焦躁的状态缓过来,连珠炮似地询问我有没有事,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尚且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顿了顿,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厉害。
我本想讲,咱回去再谈,你瞒着我的那桩桩件件咱们一一聊清楚,别逼我在大马路上跟你算账。
可实际上,我说不出话来。
并非我不想跟他讲话,只是胸中有太多想说的,想问的,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一路无言。
我们都沉默着。
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地往秦烬的方向看去,开着车的秦烬侧脸好像一尊阴沉沉的雕像,我知道他此时心情很糟,就跟那天我逮到他独自坐在我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时一模一样。
终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最近会流露出这副阴郁而充满戾气的神态。
这家伙简直就像一只揣着蛋躲在洞穴里的巨兽。
因为担心自己的宝贝蛋被摔碎而一分一毫都不敢挪窝、不敢移动,就死赖在原地,团成一个大球,把蛋整个包在里面,但若是他察觉到外面有敌人任何一丝闯进来偷蛋的迹象,才会加倍地凶狠炸毛,露出狰狞的獠牙。
他在犹豫,亦或者动摇,也许我被“绑架”这件事本身就算是某种刺激、一剂猛药,他在反复纠结要不要向那些害他的人动手。
然而他表现出来的紧张和焦虑看似都内敛得令我很难觉察——
他只是成天地待在我办公楼下坐着,盯着门口人来人往的上班族们,以一种不太正常的高频率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不停地询问我到哪儿了,几点回家。
以此确认我的安全吗?还是把我当做他的安全栓,刹车键?克制他冲动的按钮?
碰上一个红灯,车停了,秦烬侧过头低声询问道:“你渴吗,饿吗,要不要喝水。”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像木头一样机械地点点头。
秦烬将驾驶座边上一只保温杯递给我,我接过,茫然了片刻。
保温杯里的水还是热的,有一股淡淡的很清爽的甜味,大概是放了一些柑橘之类的东西,原来他来找我前还特地炖了醒酒汤。
行驶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我们才回到市区,秦烬把我送回了家。
我下了车,却没有立刻走,站在原地,他也下了车,就这么看着我,深邃晦暗的眼神里充斥着无数我看不清晰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眼前若有似无地飘过几点白色的东西。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只见,如鹅毛般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一时间,我怔怔地望着天空。
我们所在的地域已经算是靠南方的城市,冬天气温最低时也不过是在零度左右徘徊,从小到大,我都几乎没有见过几次真正下雪的时候。
这座城市最冷的冬季原来早已悄然降临了。
我侧过头,身旁的秦烬伫立在被夜色覆盖的雪天里。
四周悄然无声,只有我们两个。
秦烬微仰着头,目光望着远处,说话时吐出一点白雾,他用有些许怅然的口吻道:“又下雪了。”
我睁了睁眼,心脏好似也跟着顿了顿,疼痛地抽了一下。
是啊,又下雪了。
上一回,还是那许多年以前,我和他应当此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天。
谁也不曾料到,鲜少甚至从来不降雪的江淮一带骤然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雪,秦烬当时人在外地,本来好像只是去实地看厂,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非要开高速赶回来。
然后他就在路上出事了。
那会儿,按照所有外人的看法,即使是那辆发疯的面包车主动先撞得他,秦烬也算是十分自作自受——
因为交警和救护车到的时候发现他的车轮连防滑链都没有来得及装。
那种恶劣天气,高速都已经提示要封路了,行车记录仪显示他几乎开到了一百二十码,顶着狂风大雪,发生任何交通事故都并不奇怪,我听说的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不想活了,赶着去投胎,才干得出这么危险这么不要命的事。
那时,我亦从来没设想过,若是他有别的缘故呢?若是那辆袭击他的车辆根本就是在“追杀”他呢?
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即使我的家庭不算特别幸福,但遇到的至少都只是“正常”范畴的普通人,“正常”的范畴是什么呢?就是能干出来逃个票插个队这样的小坏事,大奸大恶却是绝不敢犯的,更不可能对自己的亲子下手。
我更想不到这世上真的会有丧心病狂到违背所有伦理道德、法律底线的怪物存在,这些怪物还披着张高人一等、体面贵族的皮囊。
秦烬被撞得面目全非、摔下山崖的车是几个小时后被发现的。
那会儿我已经和他分手了,在家无所事事地喝得烂醉,第二天,窗户外头全是茫茫的白色,树枝被压得弯下了腰,好像这整个世界顿时变得崭新而陌生。
我酒醒了,恍如隔世地接到医院的电话,那时他人早就进抢救室,被连下了三张病危通知书。
也不知当时给我打电话是哪个医生,特别危言耸听。
上来就是一句:“秦烬家属是吧,建议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后事可以筹备起来了。”
一瞬间,我举着手机,呆站在原地。
窗外的大地在大雪中是干净纯洁的白,世间像由闪亮剔透的水晶堆砌的城堡构成,一切如同一场梦幻无比的现实童话。
这是他殚精竭虑,亲手在我眼里构建的世界的样子。
……谁也不会看见黑色,谁也不会看见腥红的鲜血淋漓。
于是我们始于盛夏,终止于雪天,被皑皑白雪覆盖走所有存在过的痕迹,等到来年春天,一切都会被抹除被忘记。
生命的衰败猝不及防,又好像某种自然的规律。
也许是出于某种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其实已然有些遗忘了当初在突然打开手机听到那个消息的感受。
又也许并不是遗忘,我只是把它们藏好,存放妥当,不会轻易拿出来了。
而现在,心中那个被上锁的空间里,太过浓烈的情绪哗啦啦地倾泻而出,将我充斥,纯白的雪不断地落着,眼前好似也跟着模糊了一瞬。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苦痛的、不忍回首过去早已随风消逝了,此时,我们尚且好端端地站立在家门口,秦烬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凝望着我,流露出毫不掩饰令人一目了然的深情和爱意。
或许他其实并不算是个善于遮掩的人,只是从前我站在我自己局限狭窄的角度,我看不透亦读不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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