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擦了一把热汗,他运笔如飞,开始采用无中生有的写法。这回没了顾忌,写得反倒是更顺畅了,一张稿纸一张稿纸的接连送出去,他让社长读得直点头。
随着葛秀夫点头次数的增多,傅宅的空气有了微妙的缓和。傅燕云先被他当成仆人使唤,支使得滴溜乱转,现在看他稍微消停一点了,便走到了餐厅外,轻轻的吁出了一口气,同时就发现葛秀夫这人极富存在感——他唯一的肉身确实是坐在餐厅里,但他制造出来的乌烟瘴气却可以弥漫整层一楼,这乌烟瘴气里含着他的热力、气味、情绪、声音,他不只是无处不在那么简单,他甚至是影响进了人的心里和脑里。
但傅燕云现在又不敢把他撵出去。
趁着葛秀夫现在暂时收了神通,他惦记起了楼上的弟弟。傅西凉方才是被他硬赶上楼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入睡。听见葛秀夫还在餐厅里对着他那个老陈高谈阔论,他悄悄迈步上楼,走过一段小走廊,然后停下来,将自己的卧室房门推开了一线。
卧室里一片昏暗,只在床头墙上开了一盏小壁灯,把细棉布的蓝床单照成了黑色,也给赤身的傅西凉镀了一层黯淡的金黄。
他侧身一动不动的躺着,但傅燕云看出了他并没有睡,因为两只赤脚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蹭着,不是这只脚的脚跟蹭过了那只脚的脚背,就是那只脚的脚趾划过了这只脚的脚掌。
他在无意识出神的时候,常爱有些小动作,傅燕云一直管着他,从小管到大,管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恨不得将他重塑一遍。但似睡非睡的时候蹭脚丫子应该不算大事,这一点可以不必管了。
就在这时,傅西凉忽然坐了起来:“燕云。”
傅燕云本来已经预备下楼,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推开门走进卧室,他问:“洗过澡了?”
傅西凉回答“洗了”,随即又问:“葛秀夫在干什么?他不走了吗?”
“他有点事,忙完了就走。”
“你们在喝酒?”他听见了葛秀夫向傅燕云要酒杯。
“我没喝,是他喝。”
傅西凉点点头,然后仰了脸看他:“我也想吃。”
“你也饿了?”
傅西凉拉了他的手,要让他摸自己的肚子。傅燕云摸了一下便抽出手,心想弟弟的肚子确实是瘪了,应该给他弄点什么吃,但楼下被葛秀夫祸害得一片狼藉,已经没有完整洁净的食物可以端上来,让小丁去馆子另给他买些回来?可以倒是可以,但又怕兴师动众,再把葛秀夫招上来。葛秀夫方才忙着善后,似乎是暂时把自己这个弟弟忘了。
这么一想,他便小声告诉傅西凉:“楼下没什么可吃的了,葛秀夫还招来了报社里的两个人,闹得乱七八糟。”他推傅西凉:“还是睡吧,睡了就不饿了。”
傅西凉有些失望,躺下去闭了眼睛。傅燕云想给他找条内裤穿上,可楼下忽然又传上了葛秀夫的呼唤,而他这回理亏在先,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乖乖的下了楼去。
走入餐厅见了葛秀夫,他问道:“又叫我有什么事。”
葛秀夫抖了抖手里的一叠稿子,然后把稿子交给陈主编:“你亲自去,从头到尾都给我盯住了,绝对不能出半点纰漏,明早我一定要看到这份稿子见报。”
陈主编接了稿子,面色严肃:“社长放心,我这就出发,等亲眼看见报纸印出来了,我再回家。”
葛秀夫拍拍陈主编的胳膊,又对一旁的费文青说道:“辛苦,写得不错。”
费文青连忙垂下双手,向前一躬:“不敢当,社长谬赞了。”
然后他随着陈主编向傅燕云告了辞,走了出去。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葛秀夫慢悠悠的吸着烟,把整个方案又在脑子里检查了一遍,待他认定到目前为止、没什么纰漏了,才抬头望向了傅燕云:“第一步就是这么走了。”
傅燕云拖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那么第二步呢?”
“第二步的方向我已经有了,但是到底怎么走才漂亮,我还得再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躺会儿去,你给我听着电话。”
“电话?”
“印厂开印之后,老陈会往这里打电话,给我报个信儿。”
说完这话,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晃大发了,牵扯到了胯骨,疼得他一皱眉头。把手里的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摁,他抬头望向傅燕云:“去,给我找张床。”
傅燕云问他:“在沙发上凑合一下,可不可以?”
“楼上没床?”
“西凉已经睡了,你就不要再上去打扰他了。”
“我睡我的,不打扰他。”
傅燕云实在是不愿意放他上去,所以虽然理亏,但还是坚定了态度:“只有沙发,爱睡不睡。”
“怎么着?伺候了我一晚上,伺候得来脾气了?”
傅燕云转身向外走:“我去把沙发整理一下。”
*
*
傅燕云把长沙发上的靠垫全移了开,只留下一个放平了当枕头。
自己躺下去试了试,他感觉还不错,只是长度太有限,两条腿要架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但如果只是想伸伸腰、躺一躺,也足够了。
起身走回餐厅,他正要叫葛秀夫过来,然而站在门口一望,他发现葛秀夫不见了,连忙后退出去望望两侧——还是没有。
结果就在这时,葛秀夫从楼梯上慢悠悠的踱了下来。下楼之后回头看见傅燕云,他似笑非笑的招了招手:“过来。”
傅燕云走过去,随即被他揽住了肩膀。二人头挨着头,成了个亲密的姿态,他就听葛秀夫低声的问自己:“你弟弟知道别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是不会光着屁股和他哥哥同床共枕的吗?”
葛秀夫又用力搂了搂他:“劝你还是先把自己劁了吧。我看他心里清静得很,全是你一个人闹得欢。”
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了几声笑,他松了胳膊。
傅燕云瞪着他,脸上颜色不定,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是不稳:“你——你又动了什么龌龊心思?你是不是办报纸办坏了脑子?他从小就是这么睡——夏天又热——他也有他的屋子,什么同床共枕——”
“你以为我动了什么心思?”葛秀夫微笑着看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傅燕云闭了嘴。
葛秀夫抬手一指天花板:“小可怜,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又能知道什么?他只不过是长成了个大人的样子,其实他还是个孩童,我是——我不得不照顾他,他也需要我的照顾——”
说到这里,他脸色转冷,忽然镇定下来:“我自己的弟弟,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老兄来管。”
葛秀夫又一拍他的肩膀:“老弟,恕我直言,你显然是有点精神变态,当然,不算严重,我刚才若不是上楼看了一圈,也不会发现你还有这样的症状。”
“如果把你放在我的位置上,只怕你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是么?”葛秀夫想象了一下,结果是摇摇头:“我没弟弟妹妹,也没小孩子,我想象不出来。”
“想象不出来就给我闭嘴,滚到沙发上去睡!”
“嗯?脾气又来了?”
“你去不去?不去的话就滚蛋!我像个大丫头似的伺候了你一晚上,接下来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也都会做,难道这还不够?如果你还不知足,以为从此可以压我一头、可以对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品头论足,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抬手指了指葛秀夫的鼻尖,他低声又道:“你别逼我。”
一搀葛秀夫的胳膊,他把对方架进客厅,往长沙发上一摁,然后自己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一侧是葛秀夫,另一侧是电话机。
“睡吧。”他说:“我等着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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