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痛快,并不是乐于收回一半的租金,而是认为日报社与侦探所简直就是一对天作之合。事实也证明了他所想不错,现在他的记者足不出户,单是把头从窗口伸出去,每天就能截获好几条勾魂摄魄的绝妙新闻。
葛秀夫对傅燕云的侦探所很满意,对傅燕云本人也很满意,唯独没有摸清傅西凉的路数,但是对于傅西凉家的一日三餐,虽然吃不到,闻着也很满意。所以这日的午后,满意的葛秀夫下楼到傅燕云的办公室里做客,两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李家闹鬼一事。
葛秀夫出于好意,告诉傅燕云道:“他家的案子,你随便查一查就算了,不要介入太深。”
为何不要介入太深?因为李家这一整个家族都是乱七八糟,外人不很清楚,葛秀夫却是略知一二。若问到底是怎么个乱法?李家的三爷,就是前来请侦探到家捉鬼的李白蕖,和他的大嫂有染,大房的两个孩子,据说都是李三爷的种。那么李家的大爷呢?大爷生下来就有软骨病,长到最后也就只有一只坛子高,瘫在床上动不得,大爷的老婆全是花钱买来的,头一个在李家过了几年,自尽死了,隔了几年又买了一个小的,李三爷偷的就是这位小大嫂。
大房的两个男孩子全是三房的,这事李家上下都知道,但是没人管,而李家的二爷因为争家产,又和三爷成了死敌。李二爷也不是善茬,关起门来抢男霸女,去年还弄死了家里一个小丫头。至于其余几房,也都专门出产各种缺了大德的人材。总而言之,李家的人若是出了门,彬彬有礼,言语斯文,看着都不赖,但是回了家关起门,整座李宅就像养蛊似的,各人全都露出毒虫一般的真面目。这种人家的家务事,自然是不便介入太深。
傅燕云当时听到这里,心中便是一动,因为想起方才所见的毓秀毓华,就正是大房的少爷。
“所以当我在院子里认出那孩子之后,就一下子想到了李白蕖。李白蕖一口咬定家里没闹鬼,李白蕖的儿子却说家里真有鬼,十三四岁的孩子了,什么都懂,为什么非要和他父亲反着来?若说他和他父亲有仇,可据葛秀夫所讲,李白蕖一直很照顾大房的三母子,比对待自己的妻儿还上心,李白蕖应该就是那两个孩子的靠山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许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李白蕖的阴谋。你我也罢,李家其余的看客们也罢,都是他的工具,不过这阴谋究竟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不知道也无妨,反正我们昨夜已经把事情闹开了,这就可以证明我们不是李白蕖的同党。”
说到这里,傅燕云拉开抽屉,拿出一只信封:“酬金我们五五分成,这是你的一份,再多给你二十块钱,可怜见的,挨了一刀,拿回去买糖吃吧。”
傅西凉立刻向他怒目而视。
傅燕云含笑又道:“这里还有亨得利的两张优惠券,你去配眼镜的话,可以抵十块钱。不要推辞,这是葛秀夫送我的,可我不像他那样喜欢戴墨镜,留着没有用,丢了又可惜。”
“那你当初别要不就得了?”
“我弟弟用得上嘛。”
傅西凉从傅燕云那里收回目光,不看他了,低头继续吃乳酪。这乳酪和冰是一个温度,他一边吃,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冰淇淋桶,想着想着,忍不住又看了傅燕云一眼。傅燕云说完了话,正在摆弄一只打火机,让那打火机在他五根手指间来回的翻跟头,怎么翻也不掉,是一双十分灵活的手,一定能够修好那只冰淇淋桶。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求援——不能和燕云修复感情,燕云的坏都是即兴的,一旦他和燕云的来往多起来,受他捉弄的苦日子可能就要来临了。
“以后不许再扮鬼吓我。”他说。
“昨夜并不是我故意为之,我本打算先放你进院,把鬼引出来,假如真有鬼的话,然后我再进去瓮中捉鳖。可没想到你的动作那么快,我刚翻墙进去换好行头,你就把那孩子打出了东厢房。结果那孩子正好直奔了我去,和我打了个照面。看那孩子的反应,似乎那身行头比我自己认为的更恐怖,于是我就生出了一点好奇心,想要看看你对它的反应。”
“我的反应,让你很满意吧?”
傅燕云抿嘴微笑,笑了一会儿,才答:“也有一点后悔,如果知道你那时已经受了伤,就不会再把你吓到发烧了。”
“撒谎!你这是后悔的样子?你直到现在都还在笑!”
傅燕云向后窝进椅子里,笑出了声音。
*
*
傅西凉吃了两碗乳酪,吃得五脏六腑清清凉凉,体温也降了下来。
拿着钱回了家,他让二霞火速给他炒了个蛋炒饭,煮了碗酸辣汤——总而言之,吃点咸的。
第十五章 :半日时光
二霞来了这些天,冷眼旁观,认为傅西凉并不像燕云先生说得那样傻,真傻子不会有他这样接二连三往家里拿钱的本事,至多也就是不那么精明罢了,另外还有点孩子气,但是这也很正常,一个二十多岁的、先前不曾顶门立户、吃过辛苦的年轻人,自然是不会很老成。
再说燕云先生,对待傅西凉的态度是有些轻佻,但有的人天性就是如此,一辈子都爱瞎胡闹、没正经,可心地并不坏,也不会存了心的去害人。这三间屋子不就是燕云先生匀给他白住的吗?他让人划了一刀,不也是燕云先生连夜带他去的医院吗?他自称昨夜出门,好似“做了个噩梦”,可见是没干什么大事,兴许还给人家燕云先生拖了后腿,然而今天从燕云先生那里回来,人家不还是分给了他一沓子钞票?
二霞之所以看见了那一沓子钞票,是因为傅西凉说完要吃蛋炒饭之后,忽然想起了裤兜里的信封,掏出来撕开封口看了看,就从里面抽出了二十块钱给她。她莫名其妙:“怎么又给我钱?”
傅西凉也是莫名其妙:“不给你给谁?”
“买米买菜能花多少钱?你可好,给了又给,有钱就给。”说到这里,她也是知道这位主人不会挑自己的理,故而探头往信封里看了一眼,又问:“这回这么多?”
“价格是燕云定的,他要的多。”
“燕云先生一看就是嘴头子利索的人,要是你能和他合伙,能省许多的心,还不至于吃亏。”
“我才不和他合伙。”
二霞就知道他会说出这句话,也不在意:“这回受了伤,就好好的在家里养着吧,反正钱也够花的了。”
傅西凉这回倒是同意:“是得养着,我胳膊疼。”
二霞漂泊在这天津卫里,孤独无依,全靠着傅西凉这位主人,才有了安身之处。傅西凉看起来年轻力壮,人高马大,可她来了没多少天,他已经发了两次烧。他一发烧,二霞就害怕——这么大个子的一个病人,原来又是个娇气的少爷,她可怎么伺候?她只认得周围这几条街道,真要是病大发了,她连医院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她暗中颇希望傅西凉能和前头的燕云先生搞好关系,万一哪天他又生了病受了伤,自己处置不了,也能有脸去燕云先生那里求援。如今看着低烧已退、食欲复苏、且没有在前院和燕云先生打起来的傅西凉,她心情愉快,不由得就和他多说了些话,正说着,楼上“吱嘎”一声响,是有人撞了桌椅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眼,没留意,转身走去炒蛋炒饭去了。
把饭和汤全端上了桌,她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是楼上窗口少了往日那个观众。那人天天看她做饭吃饭,她以为他只是比较馋;偶然一天他不见了,她也没往心里去。
傅西凉吃饱喝足,回房就睡。二霞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然后才坐到灶台旁,将自己那一份午饭端了出来。她的午饭也是蛋炒饭和酸辣汤,饭和汤做好了,先捡好的盛给傅西凉,余下的她留着自己吃。
吃了两口,她下意识的一抬头,结果发现二楼窗后那个馋人又回来了,正红着眼睛在看自己,一见自己抬了头,那个馋人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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