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牢房里只剩了程绍钧和傅西凉两个人。
程绍钧愤懑了一阵,回过神来,开始打量傅西凉。傅西凉像个被罚站的学童一样,背着双手靠墙站着,低了头看不见脸。
“哎,”程绍钧开了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藏到我家床底下?你知道我和春今天会去?”
傅西凉还在回忆燕云对蹲大狱一事的描述,吓得三魂七魄已经不剩了什么。怔怔的抬头看了程绍钧一眼,他茫然的想:“真的不像年糕。”
程绍钧虽然确实是和他的肩膀差不多高,但是体态匀称,服装也合身,单独站在那里,看着也挺顺眼。
由着年糕,他想起了二霞早上常给他买的枣儿切糕,由着枣儿切糕,他又想起了家中的一切,包括楼上白天的嘤嘤嗡嗡声,包括那只飞檐走壁的大野猫,包括他放在立柜里的衣服,挂在门后的邮差包……全是细细碎碎的情景和事物,可他就是在这些情景和事物中活下来的,如果失去了它们,如果真的蹲了大狱,他想,那自己就只好去死。
程绍钧这时又说了话:“你装哑巴也没有用,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闹的是家务事,而你是千真万确的私闯民宅。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事报告巡捕,让他们审你。”
傅西凉自己吓自己,已经是吓了个魂飞魄散,但在心底深处又隐隐藏了一份希冀,希望自己只是胡思乱想,希望燕云那些话只是骗自己。哪知道程绍钧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火上浇油,直接给他定了个私闯民宅的罪名,还要叫巡捕过来审他。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感觉自己像枚炸弹,满腹都是剧烈膨胀着的恐惧,只要再受一丁点的刺激,就要爆炸了。
然而就在这时,程绍钧向他走了两步:“派你来的到底是不是薛如玉?如果是的话,那你告诉他——”
后头的话没说完,因为傅西凉一拳挥到了他的脸上,他“嗷”的一声捂脸倒地,蜷缩成了一团。
*
*
巡捕房里的欢声笑语太响亮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牢房这里的一声嗷。
响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门口走来了一位挺体面的西装先生。副捕头看见了,起身迎了上去:“傅老弟,来得好快。”
傅燕云和副捕头寒暄几句,问了问案情,正要请他带自己去见傅西凉,不料一旁忽然响起了个清脆嗓音:“燕云先生?”
傅燕云闻声望去,认出了柳笑春:“柳小姐?”
柳笑春站了起来,神情是难得的严肃:“你病啦?怎么变成这样了?”
傅燕云如今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出入。她记忆中的燕云先生是位标准的东方式美男子,样貌是相当的有款式,可如今门口这人脸色苍白,眼窝发青,眼珠子全是红血丝,一张面孔瘦得都没了肉。
她对傅燕云的印象很好,虽然和他只谈过两次话,但他给了她一种“上等”的感觉。对着傅燕云,她会感觉文明和礼貌是美好的,讲道理也是能够讲明白的。
迎着柳笑春的目光,傅燕云明知道弟弟这回进了巡捕房,其中和她必有关系,但是不动声色,只一点头:“多谢柳小姐关心,我不是病,我是苦夏。”
柳笑春“哦”了一声,随即又道:“这回是你弟弟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赖我啊!”
傅燕云向她微微一笑:“没事的,我这就去看看他。”
副捕头刚要领他往牢房的方向走,不料大门口呼啦啦的又进来了三人。为首一人戴着一副深蓝墨镜,斜后方紧跟着一名保镖,另有一名保镖转身面朝门外,正在收伞。副捕头“哎哟”一声,连忙唤道:“葛社长,有什么事您打个电话不就结了吗?这个天气,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葛秀夫答道:“佳人有约、不敢不来。”紧接着他放低了声音,问副捕头:“我那位女朋友,是在这里吧?”
副捕头明白过来:“那位柳小姐是吧,在在在,她就在——诶?”
“诶?”过之后,副捕头立刻给嘴刹了闸,心想柳小姐要是你的女朋友,那牢房里关着的那位程少爷又是谁呢?
他正是不知从何问起,结果葛秀夫一抬头,忽然发现了前方的傅燕云:“燕云兄?巧了,咱们有日子没见了吧?”
傅燕云看着他,在前一秒种里,脸上是没表情的,一秒钟过后,他勉强点了点头:“可不是,有日子没见了。”
“燕云兄,你最近忙什么呢,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天热气燥,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才好啊。”
“我在忙什么,葛兄消息灵通,应该知道。听说葛兄最近也是没闲着?”
葛秀夫一笑:“我什么时候闲过?”
“天热气燥,葛兄也该多多保重身体才是。”然后他转向副捕头:“劳驾,我这就办手续把他带走。”
结果他这话刚说出口,牢房里就接连传出了两声惨叫。外头的几个人愣了愣,慌忙一起走了过去。
*
*
隔着一层铁栅栏,傅燕云看见了站着的傅西凉,和躺着的程绍钧。
程绍钧方才挨了一拳之后,忍痛爬起,继续对着傅西凉讲法律。傅西凉自认为是犯了法,最怕的也是自己犯了法,他一个人站着不动,都要被这“犯法”二字折磨得死去活来,结果如今来了个程绍钧,站在他面前不停的逼问他,他私闯民宅是犯法,做贼为盗也是犯法,打了程绍钧一拳使其受伤,更是犯上加犯、法上加法。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惊恐到了一定的程度,终于是蛮性发作,又给了程绍钧两拳。
这两拳全都打在了肉厚之处,可也足以让程绍钧疼得滚在地上大喊大叫。但他并没有讹谁的意思,忽见牢房里进来了人,他认为自己这副形象有碍观瞻,便又忍痛爬了起来。
副捕头如今已经不把他们当成罪犯,此刻就一边打开牢房小门,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还闹起来了?”
程绍钧怒道:“他打我!”
副捕头问傅西凉:“你打他干什么?”
傅西凉根本没听见副捕头的问话,抬头看见了牢房外的燕云,他一弯腰出了牢房门,径直就朝燕云走去——走着走着,却又不走了,因为看见燕云抬头直视了自己,神情是冷的,眼睛是红的。
“不——”他很艰难的从喉咙里硬挤出了声音:“——不怪我。”
葛秀夫这时从门口向内探头扫了一眼,随即一惊:“西凉?”
傅西凉抬头看了他一眼,此时此刻,和他没什么话可说。
现在不是聊闲天交朋友的时候了,他看燕云似乎是生了大气。燕云这回一定又要骂人了,他绝望的想:大概要骂很狠很狠、很久很久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受?
蹲大狱的阴影飘过去了,新的乌云笼罩了他。
而葛秀夫站在门口,见傅西凉一脸惶恐、僵在原地,而他哥哥傅燕云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还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便是不以为然的一笑,挤进来拉起了傅西凉的手:“好孩子,怎么啦?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怎么混到了巡捕房的牢里来?”
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傅西凉往外走。傅西凉身不由己的迈了步,走到门外走廊里,却又不走了,因为燕云还在屋子里。程绍钧不肯白挨三拳,吵着一定要让傅西凉付出代价,他程家的少爷可不是好惹的!
傅燕云听了程绍钧这番恐吓之语,像猛的回过神了似的,骤然又活泛起来,先对副捕头说话,后对程绍钧说话,说完了再找副捕头说,一会儿讲情,一会儿讲理,双方讲了个不可开交。说着说着,他忽然来了一句:“我弟弟脑子不好,还请你们多担待——”
话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傅西凉就在门外,当即向后回了头。
傅西凉果然是在门外,正在走廊里靠墙站着。抬头看了傅燕云一眼,他随即把头又低了下去。
旁边有人抓住他的手,攥了攥,他知道那是葛秀夫。对待自己这唯一的朋友,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一句:“我不是傻子,我只是有点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