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回想起那一天,总觉得和他在雨中踢踏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奔涌,如不停息的海浪,涛声震耳欲聋,使我夜不能寐。
今年我就要二十八了,我拥有了年轻时渴望的一切。
除了他。
第118章
妈妈给我打了两通电话,不过我手机关机没有接到。什么时候回的家、什么时候睡着,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在微信上留下了几条语音消息,第一条说她忘记了我在上班,不是故意打扰我,第二条消息问我最近有没有和我哥见面。
我拨通了她的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电话响了两声之后接通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离哥哥近,你帮我劝一劝他好不好?”
“劝什么?”
“他要去香港工作啊!……”
天花板上有一张我和我哥在罗马喷泉前的合影,许愿池前的我们手持一枚硬币,明明是不能说的心事,却炫耀似的将它举高的镜头前。
我躺在地板上,目光垂直向上,那张合影就在我视线的正中央。胶水的质量不行,我看到它的两只角翘了起来,摇摇欲坠。
“我和爸爸都不想让他去,怎么这孩子越跑越远呢?你帮我们和哥哥说一说好吗?”
我从地上爬起身,将手机扔到身后的床垫上,然后从客厅储物柜里拿出折叠梯展开,架进卧室。
从阳台上拿胶水时,路过我的黑胶唱机,心血来潮从收藏夹内抽出一张唱片放了上去。
舒缓的曲调抚平了心中的褶皱,我提着胶水桶踩到梯子最上一级,手指捏住翘起的边角稍稍使劲,将它撕了下来,夹在左手臂下。
接着弯下腰用右手去够桶里的小刷子,拿起来以后踮起脚往天花板上刷胶水,动作间一个没留神,照片从腋下滑脱,飘落到地板上,有人像的那一面朝下,灰白色的背面朝上。
刷子悬在半空中,浑浊的胶水滴在了脚边。我仰起头向上看去,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唯独中间缺了一块,无数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是池易暄的眼睛,他又拿出那副冷静自持的态度,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我立即将刷子抵上去,弯折的刷毛遮住了他的脸,可目之所及还剩下无数双讥嘲的眼。
翻箱倒柜也一直没能找到恋爱第一天的合照,我们好像从未开始,所以才会无疾而终。
我双手向上胡乱地抓,将能够到的照片全都撕了下来。回忆像下雨一样淋到地板上,我的指缝染成了红。
猝不及防听见了Paul Anka,我动作一顿,浑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回过头激动地对他说:
“是我们的曲子,哥!”
我一下从爬梯最上方跳到地板上,朝他狂奔而去,池易暄笑着看我,右手背后,左手朝我探出,弓腰时彬彬有礼,是他在邀请我。
我欣然应允,同样郑重其事,一只手搂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他朝上的掌心里,与他十指相扣。
我和我哥赤脚在地板上跳起舞来。
好大一道响雷,像有人开天辟地,巨响轻易穿过紧闭的窗户,瞬间将我惊醒。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地碎照片里,恍惚着坐起身,展开蜷起的手心,池易暄的脸裂成了三份。
我爬到歪倒的胶水桶旁,拿手指沾了点半干的胶水,去拼凑他的脸,没成想让照片粘到了手指上。
“妈的,妈的……”
试图用另一只手将它撕下来,结果不小心将裂口撕扯得更大,我急急忙忙爬起身,捧着小山一样的照片去卫生间,边走边掉。
先把手洗干净,再干活。照片被暂时堆放在马桶盖上,我拧开水龙头,冷不防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上回被砸碎的镜面,到现在都没有修,镜面上掉下来破碎的一块,是一块细长又尖锐的三角形。
我呼吸一滞,后知后觉,这才回想起妈妈早些时候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了什么?好像说的是池易暄的事。
好像说的是:你帮妈妈劝一劝好不好?哥哥要去香港了。
池易暄要去香港了——
镜子中的我把眼睛瞪大了。
又是一声惊雷,撕裂乌云的瞬间,昏暗的卫生间内如同白昼,映得我脸色惨白。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血脉在偾张,浑身都发热。心跳声也被放大了,震得耳膜发痛。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全身而退?凭什么?
我哥把我折磨成这样,自己拍拍屁股就要离开,耳我遵守承诺,为了妈妈、为了我们的家,做到了这个份上——
凭什么只有我在受苦?
凭什么你想走就能走?
池易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我扶在洗手池边,内心紧张地计算起来,余光落向马桶盖上的照片,灵光乍现。
哈!我知道了!
他真傻,居然忘了我手握他的把柄。
卧室里余下几千张完好无损的照片,我要把它们寄给爸爸妈妈,寄去他的公司。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撕碎!哈哈!
到了那时,再无挽回的余地,他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让你去香港!
我捡起漱口杯旁边那块三角形的镜子,抵在了胸前,我要将他从我身上剥离,看到他也血流如注,那才算是公平。
他的笔迹很锋利,却还是很快就被我盖过,再看不出来原本的痕迹。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针就快要转到九点了。没想到今天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我按了条毛巾在胸口,拿过鞋柜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方才那道惊雷让我以为下起暴雨,开出车库时才发现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他早就该下班了吧,我却还是习惯性地往他们公司开。
从池易暄第一天入职到现在,我都会送他回家,居然一天没落下。
简直像个小丑。
他的新公司没有前一家大,写字楼也不如以前那一栋人来人往。和过去几个月一样,我选择将车停在他们公司的马路对面。
一楼大厅的照明灯已经熄灭了。我将汽车熄火,看向副驾的牛皮纸袋,盘算着将照片贴在哪里才最显眼。
我要贴在前台、电梯、贴在他们公司的Logo上。
我想象着当他走进公司大门时,同事们向他投来的戏谑的目光,我想象着他被迫辞去工作、想象着妈妈爸爸轮番轰炸他的手机,我想象着他崩溃大哭,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一旦想到这些,快意就填满了胸膛。
如果我把他的世界都摧毁,他就会回到我身边。
小雨淅沥,我抓过牛皮纸袋别在腰后,戴起帽衫的帽子,在车流稍少的间隙快步跑向马路对面,正要抬腿跨过人行道边的灌木,忽然发现斜前方的梧桐树下,一点火光在闪烁。
我顿时挪不开眼,双腿像灌了铅。
哪怕只有背影,无论穿着什么,西装还是休闲服,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池易暄,更不用说他方才与我对视一眼——
他为什么会看我?
等意识回神,池易暄掐掉了手里的烟,撑开手里的折叠伞,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我不理解,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前。
不敢走得太快,怕被他发现。今天我与我哥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近,以前我们隔着一条马路,今天仅隔着灌木,他独自撑着伞走在前方,脚步不疾不徐。
斑马线如钢琴键,十字路口上方的红绿灯像阴森的猫眼,小雨模糊了红色的尾灯。沿着小区里的林荫道,我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阴雨朦胧的暗夜。
我不断问自己:我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独自在树下抽烟?
会是在等我吗?
幻觉与逻辑打架,理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心中无限凄凉,可我仍然越跟越近,到最后几乎是毫不掩藏地走在他身后。多少有些自暴自弃,我等待着他戳破我,嘲弄我这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却装得迟钝,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个人,又或者他一点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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