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肥硕的萝卜堆到桌子上,揉了揉僵硬、发酸的小指。池易暄在这时回头朝我看了过来,只需对视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可能吧?
我心里顿时发毛,看向他对面的池岩——他原本瞪着池易暄,察觉到我的视线时,人没动,两颗眼珠却朝我缓缓转了过来,聚焦到我身上以后定格住了,表情森然。
池岩虽然对池易暄要求严格,却也从未拿那种眼神看过我哥,此刻我被他一盯,像被人看穿所有阴暗的秘密。
那是一双问责的眼睛,它们窥探到了我的恐惧、心虚,然后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怒火取而代之,烧得池岩咬牙切齿。
我汗毛直竖,手里剩下几只塑料袋顿时落了地。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干嘛乱扔啊?”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土豆,捡到一半才意识到家里的氛围不对,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怎么啦?”
我们仨谁都没说话,没有解释到底怎么了,躲闪的眼神完成了所有的交流。池岩压抑着不让自己爆发,也许是为了妈妈,可是他的表情却藏不住:他的眼瞪得很用力,微微鼓出来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池易暄的脸色原本很灰败,看到妈妈的瞬间却变了——
上一回看到他露出如此惊骇的表情,还是他把我从黑心医生的手术室里抢出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破灭了。
目光四处游移起来,我不知道应该去看谁,我去看妈妈,她困惑地望着池易暄,好像在等他张口出声,等着他耐心地向她阐述;又去看池岩,他手里紧紧抓着什么,手背因为用力而能够看清突起的根根掌骨——
我顿时止住呼吸。
他正拿着我的单反相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脑袋当场就炸成了浆糊,我立即看向池易暄,却没力气出声,我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哥,是我导致的吗?
是我导致的吗?是我导致的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动作,他快步朝我走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你出去走一走吧,你出去待一会儿……”
“是我吗?哥,是因为我吗?”
思绪打了结,我很难受,低下头揉了揉脸。
“小意,听话,你在过道里呆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找你,好吗?”
“是我吗?是我吗?”
他低声安慰我,急得眼眶都红了:“不是,不是。”
妈妈走到池岩身边:“你干什么了?是不是又凶孩子了?”
池岩很难才回神,用极冷淡的口吻回答她:“没什么。”像是不想让她多问。
“干什么呀?一个个的。”
她看到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相机,伸手就要去拿,池岩却触了电一般,立即将它藏到了身后。
妈妈的脸沉了下去。
“给我看看。”
“看什么?”
她二话不说,试图去抢他藏在背后的单反,一下没抢到,却抓住了相机的肩带,他们像拔河一样拽着它,妈妈眼里再没有片刻前的轻松,她一字一顿地说:
“给我。”
“没什么好看的!”
池岩有一瞬间分心,她便趁这个机会将相机抢了过去。池易暄注意到了,他猛然出声,几乎破了音:“妈!”
一声高昂的呐喊,像为一切按下暂停,他的眼眶中氤氲起水汽,像在哀求她不要看。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象相机中的内容,人的大脑无论有多天马行空,可能都无法想象我存储在那里的回忆。
她低下头,手指按动着单反上的按钮,按了三、四次便停下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显示屏,神情始终维持在她打开相机的一刻,没有变化。
那是人在接受巨大冲击时会出现的反应,她好像凝固了,身体结了冰,抱着相机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眼神甚至有一点呆。
池岩看到她的反应之后,似乎无法再遏制愈烧愈旺的怒火,他盯了池易暄一眼,然后看向我,朝我走了过来。
池易暄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挡在了我前面。
他的动作极快,我只感到一阵风吹过,回过神时他的背影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他的手向后护,好像如果对方要朝我挥拳头的话,他就会立即将我往相反的方向推。
他是那么迅速又坚定地站到了我前方,可是我却看到他在发抖,颤抖的身体像要失控。
“你!——”
池岩从胸腔深处爆出一声怒喝,理智似乎未帮他拼凑出后半句话的内容,他的脸涨红了,一路红到了耳朵根,额角青筋直跳。
他的脾气一直称不上温和,自小我就知道,池易暄挨过他不少敲打,每回都很缄默。我知道爸要来揍我了,心脏坍缩成绿豆大小,提心吊胆地准备接受狂风骤雨,池易暄却在他靠近的瞬间推了他一把。
他推得很使劲,推得池岩向后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栽倒。池易暄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两只手抬起保持防御的姿势。
我哥这一推是火上浇油,池岩暴跳如雷,操起沙发上的鸡毛掸子,指向我与我哥,他像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无暇顾及身后的妈妈。
池易暄原本悬在空中的手往后探了探,轻轻拍了下我。
“小意,你出去一会儿,你带上妈妈一起,好吗?算我求你——你不要呆在这儿,好吗?”
大脑一片空白,我从未想象过如此混乱的场景,我看向妈妈,她仍像雕像一样,抱着相机不出声。
池易暄计划独自留在战场,我想要去握住他的手、想要告诉他别怕,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别人——不是韩晓昀,不是无关紧要的同事、路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生我们养我们的爸妈。我没有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刻只想一股脑钻进地缝中。
我既答不上话,又迈不开腿,只是呆愣着站在我哥身后。
“易暄,这是真的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她不理解,可能觉得是自己看错,也许有隐情、也许有理由,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像在等待我们否认。
漫长的沉默,时间被拉扯得失真,我想沉默是一种答案。池易暄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妈妈很快就读懂了,她吸了一下鼻子,流下两行清泪。
我哥的脚踝颤了颤,勉强维持才能够站稳,他始终紧绷着身体。哥,只要你现在回身,我们就逃跑。
可是他却抬腿向前走去,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屈起了膝盖,左边膝盖先贴到了地板上,然后是另一只,他跪了下来,腰弓了下去,几乎将身体对折。
“是我。”
他的手掌贴着地面,脸埋得很低,声音像从地底下传出来。
“是我想要和小意在一起。”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池易暄抬起脸,迎上他们的目光:
“是我。”
他的背重又压低,磕了一下头。
“是我。”
额头与地面相撞,好响亮的一声,不完整的音节从他的牙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是我。”
他重复着,额头撞在地板上。
“是我。”
池岩脸色惨白,妈妈捂住了嘴,我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眼前转起了星星。
池易暄说:“是我的错。”
沉闷的“咚”、“咚”声在耳边回响,像有人拿拳叩击地面。
他想不出来解法,所以只能请求原谅。
“啪——”
极其响亮的一声,池岩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在我哥背上,当即断成了两半,我忘记了呼吸,看着那半截敲断的棍子旋转着飞了出去,池易暄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握拳的手依然压在地面上,再度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
这一声将妈妈彻底惊醒了,她哭着锤池岩:“你做什么呀!你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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