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思索的间隙,武安君已经干脆利落地回身,准备接旨。
城墙之上,两军对峙的关头,主将跪地迎旨,着实有些荒谬。
传旨太监微阖双眼,脸皮耷拉下来,刻意用内力扩大了声音,使得正在寒门关上下对峙的两军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城急诏,大王言,此战不再派兵支持寒门关,豫国愿降。”
此话一出,不少将士脸上屈辱,却也无可奈何。
不战而降是为将者最难以接受的结局。
庆生胸口起伏:“大人。”
若是还有援兵,负隅顽抗也还能打。然豫王已经不愿再派兵支援寒门关,相当于几万军马在这里死耗,半点希望也无。
从理智上而言,投降是众望所归。
为将者只是心中屈辱,但手下士兵却是实打实的上有老下有小,理应以大局为重。
武安君沉默了许久:“拿老夫的铠甲和大夏龙雀刀来!”
庆生多了些慌乱:“大人,不可啊!”
众所周知,大夏龙雀刀是武安君的佩刀,也是多年追随他戎马生涯的象征。这把名刀和武安君的名字牢牢系在一起,不分彼此。
武安君年事已高,就连指挥战役,也身披铠甲手拿长刀,亲自上阵作战了。
“这有什么不可的!”
在这孤立无援的一刻,武安君反倒笑了:“对手如此尊重老夫,老夫也得拿出相应的诚意来!”
哪怕脚下这片雪原将是他的坟墓,然而只要一想到有这么一个尊敬他,崇敬他的对手。对手有这么一队在列国中稳居第一的强大军队,有堂堂正正的对阵,武安君胸中生起激昂。
“武将就该死在沙场上,为国,为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挺直脊背,穿戴好铠甲,苍老如同老树盘虬的手握住刀柄。
那一瞬间,他并不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恍惚间,庆生仿佛看到了大人年轻时纵横列国,南征北战的影子。
苍老的声音响彻城门:“愿意同老夫誓死一战的,出关!”
曾经追随这位老将手下的将士们纷纷红了眼。
有的默默拿起武器,跟随在那道佝偻而伟岸的背影之后。也有的急流勇退,如同生了根站在原地,就这般看着。
整个过程,城墙下的大渊军队都致以最沉默的注视。
即使关口大开,分明是偷袭的大好时机,也没有任何一位前锋在此时轻举妄动。
他们沉默地看着武安君站到关前,身后跟着寥寥数人。
传旨的太监急红了眼:“武安君!王上都说了投降,你这是要抗旨吗?!”
没有人搭理他。
见状,太监心急如焚。
若是降了,至少能保全一条命。若是就此惹怒大渊,以大渊素来的作风,恐怕就是斩草除根。
还好,近臣料事如神,早就猜到武安君不会这么简单投降,于是王上还下了另一道圣旨。
“请稍安勿躁,圣旨还未完!”
太监连忙提高声音:“我豫国有意于大渊永修同好,进献良田城池黄金布匹,奉大渊为主,世代为邻,代代朝贡。”
“为表诚意,平息友邦怒火,赐抗旨逆臣武安君毒酒一杯,钦此。”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先前投降可以说是大局如此,无可奈何。
但战前赐死一位忠心耿耿马革裹尸的老将,简直荒唐到极致。就连武安君,也不禁脊背一僵,思及此乃自己效忠大半辈子的国家王庭,老泪纵横。
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太监命下人端来毒酒时,一道疾飞而来的羽箭有如雷霆般自城外射入,如神般钉进侍从手骨,硬生生打翻了那杯鸩酒。
“第一箭,残害忠良。”
关卡外,浑身皆白的皇子挽弓搭箭,扬高声音,淡淡地道:“豫王若是要降,也应当拿出存亡敕赐,惟所裁之。舆榇在近,不复缕陈的勇气来。仅赐死手下忠臣,自己高枕无忧,尽享荣华富贵,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紧接着,沉重的弓弩被毫不费劲地拉开,仿佛这跨越了关卡战壕城墙的距离不过近在眼前,不费吹灰便能千里之外索敌性命。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急速飞来的第二箭穿过内侍的肩膀。
太监吓得尖叫,竟是直接昏死过去。
“第二箭,助纣为虐。”
众所周知,使臣受伤,便是撕破协议的象征。更何况大渊从未同豫国达成过任何共识。
战!
大渊的态度显然已经摆在明面。
武安君仰天长笑。
他越看大渊三皇子,越觉得遗憾。
若是早生几十年,在战场上遇见了,即使立场不同,也绝对会是个对他口味的对手。
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这番情,他受了。
武将所能回馈的尊重,便是以最好的姿态,正面战上一场。
在这一片马蹄扬雪之时,白衣皇子睫毛轻颤,骨节分明的指节捏着三根羽箭,同时挽弓上弦,拉开满月般的弧度,白发于耳后猎猎扬起,看也不看般朝着天空刺去。
接连三箭,封死了空中所有退路。
纯黑色的苍鹰被射掉好几节尾羽,身上擦出汨汨流血,带着半截羽箭,哀鸣着拍打受伤的翅膀,朝着不远处飞去。
射出三箭后,宗洛没有抬眸哪怕多看一眼,侧脸冷峻到低入雪色里。
他攥着湛卢,催动照夜白上前,冲进千军万马之中。
多管闲事,第三箭。
苍山暮雪间,山崖上的红色衣角若隐若现。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寒门关前, 两军对垒。
真正跟随武安君出关的,不过寥寥几十个人,大多是跟随在他身边许久的将士,还有一些手无寸铁的谋士, 终生奉主的家臣。
待站定后, 武安君手持大夏龙雀,凝眸去看。
在城墙之上时, 看着乌泱泱同雪色切割的军队, 他们便心知肚明两军人数的差距。
更别说双脚站在土地上,亲眼感受这征战。
不说后方前来压阵支援的步兵部队, 就是身披寒甲的玄骑,也因为主将回归的第一仗倾巢出动,足足数千。
一方十万大军,一方几十人。
在豫王还没投降前, 好歹寒门关还有三万兵力,若是后方支援,集中国力, 也能勉勉强强凑齐十万。如果大渊不继续增派援兵,速战速决的话, 这仗也不是不能打。
只可惜豫王一纸降书, 彻底破灭了这个可能。
平心而论,武安君并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他戎马一辈子,没有投降过一次,此回做好了送死的准备。但在豫王都已经投降的前提下, 显然没有让士兵们白白送死的必要。
玄骑内部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匹黑色的骊马如同摩西分红海, 浑身雪白的神骏踩着白雪而来, 其上将领面容平静。
武安君犹豫地问:“来者可是大渊三皇子?”
虽说骑着千里神骏照夜白, 穿着大渊三皇子标志性的白衣。但不管是手上那把明显不是七星龙渊的宝剑还是满头霜华似扎起的白发,都让武安君不敢直接确认。
“正是。”宗洛颔首道。
他翻身下马,抱拳道:“武安君,久仰大名。”
宗洛没有对武安君执意不降,反而出城挑战的行为多说什么。
要是他方才没有一箭把那杯毒酒打翻,恐怕现在武安君已经喝下了。就如同上辈子那样,至死没有抗旨。
换而言之,横竖都是死。
慈不掌兵,宗洛领兵作战这么多年,早已见惯了无可奈何,明白该残忍的时候绝对不能仁慈。
他敬佩武安君的气节,敬佩武安君的高洁。也愿意以一个对手的身份,做一个最大的成全。
“既如此,不如致师,由双方主将出战。”
宗洛提出自己的想法:“我闻将军大名已久,愿为一战!”
不同的仗也有不同的交战方式。
像守城攻防战,便是攻城和守城的对垒,布阵也有不少讲究,例如攻城方把剑盾兵放在最前面,守城方布弓箭手,都是为将者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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