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关州地界,两岸建筑、风景,都渐渐有了些南地独有的温柔婉约的意味,有景、有人、又有丰盛早膳,众人一时都有了些身置温柔乡的错觉,闻楚甫一坐定,邢夫人笑道:“昨夜盛儿回得迟了,把那伙水贼送到衙门的事,便不曾和二位知会,不知文七公子和沈小兄弟,夜里歇得可还好吗?”
语罢把昨夜汪二将水贼交往衙门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青岩半晌才明白过来,邢夫人口里那个“盛儿”叫的是汪二哥,汪二大名汪盛,这么多年过去,他险些都要忘了。
他昨日便察觉到这母子二人之间氛围不太对劲,果然今日更印证了他这想法没错,当年他与邢夫人、汪二哥初遇,那时邢夫人在汪二面前是何等嬉笑怒骂、不拘俗礼,说这两人是继母子,倒不如说他两个是知交挚友更合适。
如今邢夫人却忽然端起了架子,嘴里管汪二叫起什么“盛儿”了,她从前可是一口一个“贼厮”“短命的鬼”,何曾对汪二这般客气?
忽然间,倒像真拿足了继母的款儿了。
闻楚道:“甚好,贵帮一切安排都很妥当,既然贼人已经伏诛,炮船也都交由官府处置,自然再好不过,我等也可以放心了。”
邢夫人微微一笑,看着闻楚道:“若不是碰上了七公子一行,先将那水贼头领擒住,恐怕此行我漕帮要降服这些贼人,也需费上许多功夫,断没这般轻巧,漕帮是受了两岸行商的银钱托付、□□,公子却是义举,可惜公子受了伤,不便饮酒,否则小妇人定要敬公子一杯,以达谢意。”
闻楚道:“邢帮主言重了,昨日若非漕帮相助,我等恐怕也要遭遇不测,何谈谢字?”
他两人客套,旁边荣启却勾唇一笑,看了看闻楚,又看了看侍立在后的青岩,忽然道:“我倒听傅兄弟说,文七公子昨夜是为了护着沈小兄弟和几个家仆,这才亲自上阵和水贼拼杀,世人都说商贾重利轻义,文七公子却是侠义心肠啊!这般待奴婢的主子,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找,也无怪沈小兄弟对公子那般忠心耿耿,心甘情愿上刀山下油锅,也要誓死相随了。”
荣启说罢,目光在青岩耳垂上顿了顿,便优哉游哉挪开,再不多言,只余下若有所思的邢夫人,和一头雾水的汪二。
闻楚却只是抬眸扫了荣启一眼,并没说话。
青岩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果然用罢早膳,晚些时候,闻楚竟然带着他去了荣启歇息的船舱。
荣启正半卧在榻上,底下跪着两个粉面桃腮的少女,正软绵绵的给他揉肩捏腿,他捧着本书慢悠悠的翻页,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听见有人来了,也不起身叫对方进内间来,只让人家在屏风外等着,自己嘴里哼道:“我还当你多大本事,耐得住性子呢,也不过如此嘛。”
“现在知道害怕了?”
“放心吧,我荣某人虽不讲什么狗屁倒灶的江湖道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还是办得到的,既然收了你的银子,便不会当这个嚼舌妇,你从前找我的事,我也不会告诉你那小姘头的。”
闻楚此来,本只是想和这位荣大夫讨些药膏的。
他清早瞧见青岩脖颈上被水贼掐出的淤痕,虽然嘴上没问什么,心里却一直记着,谁知还没开口,却先听了这么一番话——
青岩脑海一片空白,只有完蛋两个字在来回盘旋。
那头荣启却停也不停,仍连珠炮似的念叨道:“哼,当年跑的那样快,也不和我事先道个别,活似我要吃了你似的,非得换张脸——我还当你要办什么惊天的大事,原来只为了回去会这小姘头罢了,既是为了攀龙附凤,你从前那模样,不比如今凑趣儿得多了?”
“我知道了,你定是以前在皇宫里犯了什么忌讳或是见不得人,要回去,又不能叫人发觉,这才非得……”
荣启一边说着,一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抬眸看见来人,双目却是缓缓睁大,愣在原地,嘴里还没说完的后半句也卡进了嗓子眼,再也说不下去了——
闻楚目光从青岩身上挪开,看向荣启,道:“冒昧来访,搅扰荣公子了。”
荣启:“……”
闻楚道:“本想和荣公子讨些药,不过方才听公子所言,倒是解了在下心中一桩多年的疑虑。”
荣启一怔:“……你都知道?”
闻楚顿了顿,道:“略知一二。”
青岩心知到了这地步,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下去了,好在让闻楚知道他当年找荣启换脸这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闻楚早知道他容貌比之当年在应王府时大变,只是不知帮他的人是谁,具体经过如何罢了。
只要闻楚不怀疑他回宫的动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道:“荣公子,先前多有不便,是以并未以真实身份相告,这位是当今陛下的七皇子,奉万岁之命南下办差的。”
荣启早已猜到闻楚身份,倒也并不意外,只看着青岩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小人是七殿下宫中掌事内官,为便宜行事,这才随殿下与漕帮的义士们化名结识,情非得已,还请荣公子勿要见怪。”
饶是荣启自负聪明,一时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不是……”他看了看闻楚、又看了看青岩,心道瞧这位七皇子如今的年岁,当年谢青岩来找他换脸时,大概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那这两人如今这般暧昧形容,难道那时候,这小内侍便对幼主情根深种了?
他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只暗道皇宫果然是个乱七八糟的晦气地方,古来深宫多怨女,没想到连个太监也落不着清净,又暗道这些个痴男怨男缠来缠去,与他何干,便没好声气的问:“你来要什么药?”
闻楚道:“活血化瘀的药。”
“紫藤,去取一盒清消膏来。”
闻楚道:“多谢。”
荣启冷飕飕道:“我可不做赔本生意,三百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
闻楚道:“自然,随后我便叫人给荣公子送来。”
顿了顿,又道:“我这内侍,自从当年找公子医过病后,便有遗症顽疾在身,每隔七八日总是疼痛难忍,要吃药才可缓解,昨日与荣公子和漕帮诸位相遇,也是缘分,我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荣公子可知他这病灶该当如何消除?”
青岩一愣,不由有些吃惊,从前闻楚每每问起这“病”,他总是推脱不答,闻楚竟然猜到那“系铃人”便是荣启了……
不过以他的聪明,既然今日听了荣启那番话,猜到倒也不稀奇。
荣启却是大为惊讶,看向青岩道:“你的脸这些年还会疼痛?”又疾声问,“难道你当初没按照我交代的按时吃药么?”
青岩被他这声色俱厉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道他何时交代自己要按时吃药了,不是说那瓶药丸不过是止痛的药罢了么?
他这么想,便这么问了,荣启听了一时哽住,半天才道:“……那你是何时才开始服药的?”
“……约莫四五年前吧。”青岩道。
“……”
“你就这么硬生生忍了三年?”
荣启的眼神像是在看妖怪。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荣启忽然走近前来,冷道:“坐下。”
青岩一时被他唬住,果真乖乖在鼓凳上坐下,荣启便撩了袖子,上手用修长的五指在他脸上来回仔细摸索了一遍,闻楚在旁看的微微蹙眉,道:“荣公子,青岩的脸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荣启越摸,脸色越黑,他想骂这不要命的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却又忽然想起,当年是自己只顾着吓唬对方,忘了把那瓶药丸的重要性和他言明……
荣启虽然看似脾性古怪,其实秉性最率直不过,有理他能骂出三条街,自己理亏却是半个字也骂不出来的,半天才道:“……你这张脸,怕是没大贴合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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