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不知道他忽然这么问是什么用意,只好想了想,道:“自古以来,兄弟之间亲不亲近,本不在是否同胞,同母兄弟未必同心,譬如郑伯克段于鄢,异母兄弟也未必不同心,如刘关张桃园结义,连血缘也没有,一样同生共死惺惺相惜,亲生兄弟尚且不及。”
青岩这番话答得很小心,闻楚问的是安王与太子,他却半点没提这两个主子,答完便垂首道:“小的愚钝,只有些浅见,若有不对的,万望殿下勿怪。”
闻楚笑了笑,道:“哪有不对之处,你说的很好。”
“譬如我与掌事,并无亲故,却也心心相映。”
青岩被他这话吓的心头一跳,他可没有和闻楚自比刘关张的意思,赶忙道:“小的妄言,实在并无此意,殿下抬举了,小的低贱之身,岂能与殿下比之桃园。”
闻楚却看着他,笑了笑道:“自然,你我……当然和刘关张桃园结义不同。”
青岩当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关张再怎么心心相映,可也没有映到床上去。
一时有些无言。
闻楚却忽然道:“栗子好吃么?”
第92章 开诚布公
闻楚这话问得温和而平淡,仿佛他们一个皇子,一个内侍之间谈论方才那颗栗子是件很寻常的事,但青岩毕竟不是木头,不能察觉不到这小小一颗栗子里藏着的暧昧。
闻楚虽然嘴上不说,然而心意却再分明不过。
……可他却偏偏再不可能给出回应了。
冬日的夜风凛冽而寒凉,虽然是在这重重宫墙笼罩的深宫之中,也冻的人鼻头微红,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他和闻楚之间,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尤其是在闻楚显然并不是待他没有情意的前提下。
他忽然扫了衣摆便跪了下去,闻楚一惊,要去扶他,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到青岩在雪地上磕了一个头,额上沾了些颜色已不太干净的冷雪。
“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青岩说话的声音本就不重,在冬夜的风里被吹散了几分,更如一根轻轻摇晃,捉不住的羽毛般,“殿下待小的好,小的都知道,殿下无论要小的如何侍奉殿下,小的不敢推辞,但小的是轻薄低贱之人,殿下千金之躯,小的当不起殿下的心意,还请殿下往后……别再这般抬举小的。”
闻楚从他千回百转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思,且这话虽然说得极尽婉转之能事,拒绝的意思却没有半分含混模糊。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反问道:“……为什么?”
青岩愣了一愣,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然后他很快明白了过来闻楚的意思。
闻楚问得,大概是为什么从前应王可以,而他却不可以吧。
青岩早已发觉,自从闻楚知道了谢青岩的皮囊下藏着的是谢澹,以及他当初在应王府的那些过往后,对从前自己和王爷的关系,就一直有一种古怪的探知欲和执着。
他倒也并没有多心。
这大概是少年人的不服输吧,闻楚天之骄子的身份地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倒也并不奇怪。
“为什么要说自己当不得?”闻楚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却伸手替他拂去了青岩额上的残雪,“是因为你我之间身份之别吗?但你与别的内侍是不同的,你与他们……怎能相提并论,何必看轻自己?我并不会因为你的身份……”
青岩本还静默顺从的听着,然而闻楚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轻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闻楚的话:“……不同?殿下觉得我哪里就能和他们不同了?”
“是因为我更聪明,更体贴?还是因为我多看了几本书,懂些即便懂了也没什么大用的道理?所以殿下……便以为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可我仍然是个低贱的阉人。”
“七殿下……你这样的身份,又怎能明白,即便殿下自己再怎么觉得我与他们不同,可我到底与这宫里千千万万个内侍,并无什么分别。”他忽地抓住了闻楚正在他额头擦拭的手,垂眸看着闻楚的指尖,“就像殿下手上……这些被人踏过了千百回的残雪,即便曾经从天幕落下时,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也还是注定了要被践的失了雪的颜色。”
他伺候闻楚这么些年,即便不说谨小慎微,也着实一向恭敬规矩,从未露出过这般神色,闻楚看着青岩带着讥嘲的脸,一时有些怔愣在原地,眼前的青岩太过陌生,和他一贯以为的那个“青岩”实在是判若两人……无论是前世的那个总是眼带倾慕、聪慧却又隐忍的少年内侍,还是重逢后温和谦顺的青岩都不一样。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青岩。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的吗?
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要一窥究竟的……真正的青岩的模样?
“……残雪亦是雪。”
青岩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他本不该失控。
然而自己终究还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也有心的人,多年相处下来即便是对着个物件也难免会有感情,何况闻楚抛却潜华帝之子这个身份外,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亦是个很好的主子,他对他又有那样的心意,青岩焉能不知,焉能不觉?
所以他还是失控了。
他本以为闻楚会被自己这副模样吓到,但没想到闻楚只是不错眼的看了他许久,最后回了这么一句——
残雪亦是雪。
“依你所说,年年春去花落,也都零落成泥碾作尘,可难道落花成泥,便失了曾经斗艳群芳的过往和花的本质么?”闻楚道,“花终究是花,即便落在泥里,亦为残香,并非败尘,何况古往今来,哪有人规定过,落在泥里的便不是花?失了颜色的雪便不是雪?”
青岩哑然,半晌才道:“……殿下若要强辩,小的浅陋,并无辩才,无话可说。”
闻楚笑了笑,道:“我无意一定要辩倒你,不过只是说说我的想法罢了,你方才说,无论我怎么想也没用,我亦觉得无论你怎么想于我也是无用的,我的心意同样不会轻易改变。”
“天冷风大的,快起来吧,德春他们见你这么跪着,还不知要怎么想我们呢。”
他这个“我们”,说得极为自然,仿佛他本就该与青岩称“我们”,青岩却听得很不自在,但也只得站起身来跟他回了春晖殿,一路忍着没再作声。
等回了春晖殿,德春德喜俱都退下,服侍闻楚准备睡下时,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觉得事已经到如今这步田地,闻楚油盐不进,他要走这事,与其旁人忽然告知弄得闻楚措手不及,届时不知他惊愕意外之下会作何反应,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
所以虽然难以启齿,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闻楚本来正在宽衣准备睡下,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身道:“……你说什么?”
青岩垂目道:“小的说……待年后殿下出宫入府,养心殿那头便会调小的回去,小的往后不能再侍奉殿下,还请殿下珍重。”
闻楚这次听清了,此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气血翻涌之下一时竟觉眼前有些发晕,半晌才道:“……养心殿怎么会忽然想要你回去?”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骗他。
“……是小的自请的。”
闻楚方才问出口时,其实心中隐隐便已有预料,但亲耳听他承认,还是没能控制住翻涌的情绪。
“……为什么?我待你不好吗?”屋里烛火已被内侍们灭了大半,只剩下床帏前灯台上盖着琉璃灯罩的一盏,火光在半明半透的灯罩里跃动着,把闻楚的面目的一半投入了阴翳里,而他灯光下的那半边脸却眉峰高蹙,唇线紧绷,脸部轮廓的线条被勾勒的锋利明显,再没了少年人的顿感,有些带着攻击性的咄咄逼人,“……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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