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白懵懂地看着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脑袋, 轻声说:“应白以后要听师父的话,要做一个好人。”
说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缓缓将头靠在枕上。
“阿娘是不是困了,”徐应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小声道,“我给阿娘唱曲儿,哄阿娘睡觉。”
徐美人静静地看着徐应白,点了点头。
垂髫小儿稚嫩的嗓音传过来,徐美人渐渐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装睡着,实则悄悄看着徐应白的状况。
唱着唱着,小孩就累了,趴手边摇头晃脑地睡着了。
睡梦里,徐应白恍恍惚惚地听见娘亲的声音。
“辽远,”徐美人说,“应白就交给你和观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从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在母亲的房间,而是在师父玄清子的寝房里面。他赤着脚下了床,从出生后就一直没剪的乌黑长发乌溜溜垂到脚踝。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寝房,期间还被长长的衣摆给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处赶过去。
等到了,他探头往里面望,徐美人的住处空无一人,梁上悬挂着洁白的绸布。
“阿娘,”小孩的声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徐应白转过头,看见了玄清子。
青年逆光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父,”徐应白小声问,“阿娘去哪里了?”
玄清子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徐应白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分别。
玄清子本想瞒着他久些,但徐应白实在是太过早慧,没过两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他抱着母亲的牌位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清子和道观里面的师兄弟、师姐妹焦头烂额地哄了两三个时辰都没哄好,
最后竟然硬生生哭到晕了过去。
把道观所有人都吓得够呛,急急忙忙背着他下山找大夫。
他自母胎出生就身体不好,道观里面又几乎没有过这么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宠着护着,极尽小心,生怕他生病。
小时候娇气的性子就是这么被养起来的。
而自徐美人去世后,又因为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徐应白变得很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玄清子没办法,只能整夜整夜地守着,生怕人厥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有一次,徐应白发现自己师父不睡觉守着他,自那以后,徐应白晚上哭就不出声了,疼了就咬着被角或是手指,无声无息地呜咽着。
玄清子发现之后心疼得要命,拍着徐应白的背安慰,结果惹得孩子委屈起来,一整晚呜呜地哭,差点又厥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应白满了五岁。
那时他身体终于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买生辰礼。
这是徐应白第一次下山,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罩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披风,整个靠在玄清子宽厚的背上,好奇地看着市镇里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
玄清子给他买了一大串糖葫芦,他咬着糖壳和玄清子坐在了一个卖饺子的小摊子旁边,因为有些怕人,又怕走丢,躲在玄清子腿边,死死抓着玄清子的衣角不肯松手。
卖饺子的摊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脸地数着钱币,他们有三个儿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个小牛犊,弟弟叫二虎,瘦得像个麻杆,妹妹叫绿水,扎着两个小辫,三个人穿着破旧的棉袄,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手里面的糖葫芦。
徐应白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给那叫绿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给你们吃。”
绿水眼睛发亮地把糖葫芦接过来,咯咯笑着道谢:“谢谢小哥哥!”
孩子之间的情义建立起来很简单,徐应白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玄妙观里面只有他一个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龄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几个人乱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
自母亲去世,徐应白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应白的生辰,他们摸遍身上破旧不合身的棉袄,也没摸出像样的生辰礼,他们尴尬地笑笑,有些羡慕地看着徐应白干净厚实的衣裳。
他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的富贵家小孩。
最后是绿水捡了几根杂草,给徐应白编了一个草环戴在头上。
徐应白开开心心地摸着头上的草环,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个拥抱。
而后徐应白悄悄将自己厚实的连帽披风脱下来,摆在店里面的角落。
他觉得自己的衣裳绿水大概能穿上。
“等春天夏天你再来找我们玩,”临近分别时,大虎笑着说,“我带你下河摸鱼。”
“你们会一直在这里吗?”徐应白有些困了,揉着眼睛问,“我怕我找不到你们。”
大虎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吧,我们明年春天再见,你记得来。”
承诺就此许下。
回程路上,玄清子还捡了两个乞讨的女娃娃。
姐姐叫叶永仪,妹妹叫叶永宁。
两姐妹也在道观住下,平日里在道观做些洒扫活,偶尔会看见玄清子焦头烂额地照顾或是哄徐应白。
两姐妹因此认定这小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娇气包,还给徐应白取小名叫“娇娇”。
幼时的徐应白缺少玩伴,想和这俩姐妹玩,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靠近叶永宁,结果半大女娃掐着腰道:“不行,你就是个娇娇,我可不敢和你玩。”
徐应白瞪圆眼睛:“我不是娇娇!”
“你还不是啊,”叶永宁扶额道,“你就是一小娇气包啊,天天要人哄。”
“我不是娇气包!”
“诶——”叶永宁来劲了,正想和徐应白争个高低,脑袋就挨了一下,一转头就见叶永仪如临大敌地喊道:“你闭嘴。”
话音刚落,徐应白哇地一声哭了,抽抽搭搭抹眼泪:“我不是娇气包!”
两姐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人。
哄了半天,勉强忽悠徐应白信了“娇娇”是个夸人的称呼。
到后来,整个道观都这么叫徐应白。
一天到晚,道观里面“娇娇”个不停,连老观主都一脸慈爱地摸着徐应白的脑袋叫娇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徐应白因为身体不好被关了一整个冬日,终于等来了花草盛开的春天。
他拉扯着玄清子的衣袖一晚上,终于让玄清子松口带他下山。
市镇同以前一样热闹,徐应白如飞鸟入林,快活地在街道穿梭。
他走到记忆中大虎家摆着的摊子,却没有看见熟悉的饺子摊。
饺子摊换成了卖糖人的老伯。
徐应白踌躇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上前:“老伯伯好。”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看他,不耐烦道:“干什么?”
“这里……”徐应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问,“这里的饺子摊呢?”
“饺子摊?”老伯嗤笑了一声,“你说带着三个孩子的那对夫妇?那店早开不起来了!前个月被官家逼交商税,带着孩子跳冰湖里,全家都死了!”
徐应白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你买不买糖人?”老伯横眉竖眼,“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一天,玄清子抱着徐应白回道观。
“大虎骗人,”徐应白把脑袋窝在玄清子肩膀,“他说要带我摸鱼的。”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一边抹眼睛,一边看向四周。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许多骨瘦如柴的乞丐在沿街乞讨,生机盎然的郊外生着青青草地和姹紫嫣红的鲜花,里面掩盖着在冬日里冻死而成的森森白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