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78)
直到被文吏记录下姓名,在文书上按下收银,跟着队伍领取蒸饼肉汤,仍是表情愕然,犹如置身梦中,完全不敢相信。
告示张贴以来,看多这样表现的村人,文吏和州兵都不以为意。
先到的流民做完一天的活,领过工钱,一边看着村民,一边笑着摇头。
“早几日,咱们还比不上他们。”
不真实。
这是众人最直观的体验。
从前朝数下来,哪有这样的事,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官。
别看钱粮给的不多,终归能让一家老小活下去。甚者,文吏透出口风,凡是参与造城之人,只要表现得好,州治所会额外发下粮种。
名为州治所,实际出钱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桓容的爱民之心和仁厚德行传遍淮南,继而遍及幽州。
这就造成一个奇怪的现象,幽州之外,尤其是北方胡人掌控之地,盛传幽州刺使强横暴虐,爱好水煮活人。
北伐之后更是残暴,动不动就要杀人放火。寿春城就是被他一把火烧掉,其后还要征发百姓服劳役,性情残忍可见一斑。
换做幽州之内,尤其是寿春和盱眙,有一个算一个,提起新任刺使都要竖起大拇指,谁敢说桓容一个“不”字,轻者冷眼相向,重者拳脚相加。
还说?
信不信老少爷们围起来圈踹!
侨州之地常遇胡人犯边,民风自然有几分彪悍。
纵使之前没有,遇上桓容到任,在州郡实行“教化”,秦汉之风逐渐复兴,别说是晋人,胡人到此都会大跌眼镜。
看看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汉子,一言不合就开架的气势,莫名就会生出疑问。
这还是孱弱的汉人?
不提旁人,单是投奔桓容的羌族部落,刚入城就被惊了一下。
首领和勇士们牵着马匹走在街上,看着街边的店铺,目及往来的人群,都是满心疑惑。
按照荀宥提出的条件,五百羌人留在城外,只许首领和护卫入城。确信对方是真心投靠,才会另外划置营地,容许羌人搬入。
入城的不只有羌人,还有秦璟派遣的仆兵。依照两人的约定,这些仆兵将在幽州停留三月,助桓容练兵。
得知消息,桓容高兴之余,不免有几分失落。
看过停在架上的鹁鸽和苍鹰,桓刺使转开头,翻开绢布重又折起,如是三番,始终没法下笔,最终引来阿黍奇怪一瞥。
“郎君?”
“没事。”
讪笑一声,桓容停下动作。
因不见某人感到失望,甚至有几分想念?
坚决不能承认!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今非昔比
太和五年,十月戊申,寿春的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纵然连降雨水,也无法阻挡城池重建的脚步。
魏起周延派人回报,城中集合流民三千,村人一千两百,并有闻听消息的百姓陆续赶来。南北商队少于往年,小商小贩却逐日增多。
“南城损毁最小,经过清理,三成恢复,食肆杂铺间有开张。”
“市布者尤多,布商往来频繁。”
“粮仍少,言州治所下发种子,百姓仍忧明岁春耕。”
每隔两日,便有送信人从寿春出发。因雨雪阻路,速度实在太慢,桓容等不及,干脆换成鹁鸽。
魏起周延大感惊奇,第一时间想到,如能将此法用于军中,益处定然不小。
于是乎,两人特遣一什州兵设网驯养,遇上路过的鸟群总要逮下几只,连麻雀都不放过。
可惜众人都是门外汉,既没有秦氏坞堡熬鹰的经验,也没有李夫人特制的香料,哪怕逮住两群鹁鸽,数量超过四个巴掌,最终也没能驯出一只。
到头来,鸟死的死、逃的逃,另有部分进了州兵的肚子。
幸亏桓容不知此事,若是知道,肯定会大骂“暴殄天物”,扣两人半年军饷,令其面墙画圈,仔细反省。
临到十月底,建康终于来人。拖延许久的封赏发下,敷衍得令人可笑。倒是调兵的旨意没有下达,或许是中途被人阻拦,也或许是太后没有过度脑抽。
“授幽州刺使桓容忠武将军号,持节。赏金一百,绢三百,金玉带三条。”
宣旨的是个内侍,表面对桓容十分客气,嘴上能将人夸出花来,笑容却格外的假,不知不觉间透出一股傲慢之意。
桓容对他有几分印象。
几月前随南康公主入宫,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其名阿讷,做了十余年大长乐,算是褚太后的心腹。
然而,送赏的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个内侍,仍让桓容十分不解。
需知魏晋以来,皇室大臣汲取汉时教训,对内侍都很戒备。阿讷身居高位,手中权力却十分有限,比汉时的宦者,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派他来送封赏,褚太后是糊涂了不成?
不怕自己心生不满,直接一刀把人咔嚓掉?
桓容扫两眼官文,又看一眼老神在在的阿讷,眉间拧出川字。
“敢问使君,袁氏郎君可在?”
“袁峰?”
“正是。”阿讷又取出一卷圣旨,道,“仆此次来幽州,奉太后和官家之命,需要亲眼见一见袁郎君,当面宣读授封。”
听闻此言,桓容放下官文,微微眯起双眼。
“授封?”
“袁瑾忠心,不慎为奸人所害,太后怜惜幼子,官家体恤忠臣,经朝廷合议,授封袁郎君国伯爵,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呦呵!
桓容怒极反笑。
旁人不知底细,褚太后理当一清二楚,什么手下谋逆都是托辞,为的不过是顺利甩锅,保下袁峰性命,方便桓容将袁氏力量收入囊中。
如今用这话来堵他?
为奸人所害?奸人是谁?
眯眼看向阿讷,桓容捏了捏手指,压下怒火,嘴角笑纹加深。
如果是褚太后指使,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全不似往日作风。如若是阿讷自作主张,真以为他不敢杀人?
桓容良久不言,阿讷神情微变,声音有几分强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我若是不呢?”桓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带着冷意。
“……”
“笑话而已。”桓容嘴上说笑,眼底却涌现出杀气。
阿讷久在宫中,最擅长揣摩人心。
比起数月前,桓容的变化太大,可谓判若两人。按照之前的印象应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讷不禁感到后悔。
在台城太久,习惯宫人的唯唯诺诺,甚至连帝后也不放在眼中,致使他忘记了,如今的朝廷不比以往,皇室且要看士族的脸色,遇上执掌各地的刺使,如桓温郗愔桓冲之辈,跺跺脚,建康都要抖三抖。
桓容不比父辈,实力仍不可小觑。
自己犯了哪门子混,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眼见对方随意丢开官文,手按腰间宝剑,阿讷突感头皮发紧,脸色隐隐发白。心知对方真要杀了自己,太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意识到现下处境,明白之前做了什么蠢事,阿讷连忙站起身,收起傲慢,表情愈发恭敬,姿态摆得极低。
桓容啧了一声,颇觉得可惜。
这人要能再蠢一会,自己就有机会下手。
不说真的一刀砍死,打几棍子送回建康,也好让褚太后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绝不能动。如果敢踩过底线,下一次棍子落在谁身上,当真不好说。
可惜啊。
摇摇头,桓容收起笑容,命人去请袁峰。
健仆离开不久,屋外突起一阵喧哗。
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拖曳声,时而夹杂模糊的喝斥,一并传入桓容耳中。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袁峰便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健仆和两名部曲。
部曲合力抓着一名男子,喝斥声就是男子发出。
男子年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同袁峰有两三分相似,只是气质猥琐,眼底挂着青黑,明显是酒色过度,身体被掏空了底子。
“峰见过使君。”
在外人面前,袁峰永远是一板一眼,言行举止分毫不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端正的拱手揖礼,袁峰看也不看阿讷,命部曲将那男子按到廊下,道:“此人形迹鬼祟,在府中刺探消息。峰疑其图谋不轨,故将其拿下。”
不等桓容开口,男子不信的睁大双眼,喝斥道:“小儿,我乃你父兄弟,你的伯父!”
袁峰不为所动,淡然道:“峰确有一名伯父,先前战死寿春。你是何人,峰并不认得。”
伯父?
桓容仔细打量廊下之人,听闻袁真确有一名庶子留在族中,莫非就是此人?
据打探来的消息,袁真很不喜此子,亲手杀死生下他的婢妾,还差点将他划出族谱。
“袁峰!”
男子兀自挣扎,脸色涨红,呼呼的喘着粗气。也不知是心怀愤怒,还是身子太虚,单纯累到如此地步。
“桓使君……”阿讷暗自焦急,想要开口,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怒视廊下男子,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
说好让他小心行事,怎么会闹成这样?早知是烂泥摸不上墙,万万没料到,连个小儿都哄不住!
袁氏族中并不和睦,又被袁真厌弃,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莫非就因为是个白痴?
桓容扫了阿讷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在对方以为他会“网开一面”时,开口道:“拖下去打二十棍,死了便罢,没死就问一问,他是如何混进府中,又是如何找到袁郎君。凡同他接触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拿下。”
“诺!”
健仆抱拳领命,从部曲手里“接”过人,单手抓住衣领就要拖走。
男子惊骇欲绝,顾不得太多,挣扎着喊道:“大长乐,你应承过的!”
“哦?”桓容看向阿讷,挑起眉尾,“大长乐识得此人?”
阿讷额头冒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原本的计划是,让此人悄悄接近袁峰,说服他返回族中。只要当事人开口,桓容也不好阻拦。
结果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对方抓住把柄。
事到如今,否认全无用处,阿讷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人乃前豫州刺使庶子,听闻袁瑾身死,膝下仅余一子。思侄心切,故而上请宫中,随仆同来幽州。”
说到最后,阿讷咬咬牙,又添了一句:“太后应允,赞其有慈爱之情。”
桓容没接话,也没有收回命令。
袁峰抬起头,依旧道:“峰不识得此人。”
“袁郎君!”阿讷脸色阴沉。
“不识得?那肯定是个骗子。”
桓容按住袁峰的肩膀,目光扫过阿讷,逼得对方咽下到嘴边的话,冷声道:“带下去,打。”
“使君!”
阿讷万万没有想到,抬出太后也不管用,对方丁点面子都不给。
猜透他的心思,桓容暗中冷笑,太后的面子?他为什么要给?不是顾忌阿母,信不信他能让建康立刻乱起来?
建设很难,破坏却相当容易。
有贾秉在,在建康放几把“烟火”不成问题。反正北地都在传,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人放火,连南地亦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