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81)
“诺!”
刘媵和众妾一并应诺。
从此刻开始,她们这些“老人”就是统一战线。那些新入府的娇花最好皮绷紧些。老实还罢,不老实的话,提前凋零可怪不得旁人。
刘夫人和刘媵交换眼色,心下都十分明白,秦策要称王,后宅肯定会进人。挡是挡不住的。
她们能做的,就是把进来的都攥在手里,哪个敢起刺,大可丢给这些“老人”收拾。
两人最关心的还是秦玖等人。
秦策的后宅挡不住,几个儿子却是不然。
身为秦氏主母,秦策的发妻,又为秦策诞下嫡子,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利。谁敢不经她的同意擅自送人,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拉出去当场打杀。
有谁不记教训,胆敢以身试法,大可以试试看!
冷风越刮越大,两个娇柔的美人终于支持不住,先后晕倒。送回去后,都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半月不到就香消玉殒。
秦策问都没问,或许连两人的长相都没记住。
刘大夫没空闲处理,刘媵打发两个婢仆送信,什么体面,什么葬入祖坟,压根是不可能的事,一副薄棺送出府就算了事。
阴氏遇此挫折,给旁人敲响警钟。
然而,几条人命终抵不住野心,不出几日,阴氏再次送美,之前蠢蠢欲动的几家咬咬牙,紧随阴氏脚步,都打算赌上一回。
秦策照单全收,秦玖和秦玚见也未见,全部退回。
刘夫人安坐后宅,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福身行礼,面上恭谨顺良,背地里各施手段,和刘媵一起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
这场戏短期不会落幕,却会中途换角。
每个被换下的角色,面前仅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北风呼啸,秦氏坞堡仿佛一尊巨兽,盘踞西河,迎风咆哮。
吼声震动北方荒原,气吞山河,昭示着历史又将翻过一页,一个新的汉家政权将雄起北地,逐鹿中原。
偏安南地的晋朝也将迎来一场动荡。
十一月丙子,桓大司马再次上表,请废司马奕帝位,改立丞相司马昱。表书递上不算,更将“废立诏书”拟成草稿,派人送入台城。
满朝文武无一提出异议,显然默许此举。
郗愔随后上表,同样推举司马昱,言“琅琊王昱体自中宗,英秀明德,人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顺百姓之意,以承皇统。”
两个大佬先后表态,满朝尽是附和之声。即便是王谢士族,此时也不会站出来同桓温郗愔作对。
这种情况下,褚太后想要翻盘已然成为不可能。
台城,太后宫
两卷竹简丢在地上,一卷是请废帝的表书,另一卷是百官联名推举新帝的奏请。
褚太后脸色阴沉,鬓发斑白,似比之前老了十岁。
阿讷跪伏在地,未同往日一般出声劝慰。
自从幽州归来,他便一改往日作风,变得沉默寡言,行事愈发谨慎。
褚太后的确想杀他,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几年的大长乐不是作假,纵然不能干涉朝政,在宫中培养一批心腹不成问题。
借助多年累积的人脉,抓住琅琊王氏递出的橄榄枝,再设法同桓大司马搭上线,孙讷逐渐在台城张开一张大网,褚太后想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一意孤行,褚太后就会发现,没了孙讷,自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再无法轻易得知宫外的消息。
发过一阵脾气,褚太后冷静下来,命人将竹简捡起,再备下笔墨。
“阿讷。”
“仆在。”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太后是为晋室。”
为晋室?
褚太后拿起笔,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是啊,为晋室。
竹简铺开,一行小篆落于简上,笔带锋锐,竟同康帝有几分肖似。
“王室艰难,先帝短祚。未亡人不幸罹此忧患,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写完这段话,褚太后便停下笔,取私印盖上,旋即交给宦者,令立刻送去三省。
司马奕得知消息,突然丢开酒盏,将宫婢宦者全部撵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先是一阵大笑,继而是一通大哭。
哭声喑哑,伴着席卷的冷风,仿佛能刺破人的耳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废帝二
太和五年十二月乙未
雨水夹着雪子飘了整整一夜,秦淮河边落了一层冰晶。
天刚蒙蒙亮,青溪里乌衣巷陆续驶出十余辆牛车,多为红漆车壁,顶盖皂缯,车后跟着数名蓑衣斗笠的健仆,宣示车中人非尊即贵,不是身负爵位,就是官品超过千石。
偶尔有几辆红漆皂布的车驾经过,都会相隔一段距离就让到旁侧,由尊贵者先行。
遇到品位官爵相当,并排而行者,仅是透过车窗颔首,少有推开车门揖礼,进而寒暄几句。
天气愈发阴沉,冷风呼啸卷过,昭示雨雪将要更大。
车辕上,健仆甩动长鞭,打出一个又一个鞭花,清脆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伴着呼啸的北风,似一曲诡异的哀乐,沿着秦淮河岸传出,直飘过尚未开启的篱门。
台城内灯火通明。
宫婢手托漆盘,匆匆行过廊下,裙角泛起微波。宦者在殿中设置蒲团,摆放灯盏,有条不紊的忙碌。
五人合抱的火盆摆在殿前,宦者依例向内添柴。
柴堆在盆中冒尖,交叠成锥形。
火石擦亮,一点焰光悠悠燃起,继而变成橘红,从内吞噬整个柴堆。
冷风席卷而过,火光随之摇曳,似灭非灭。
雨水瞬间加大,火光终于熄灭,烧到一半的柴堆冒出一缕白烟。
宦者跺着脚,冒着雨水擦亮火石。
一次、两次、三次……
雨水越来越大,雪子接连砸落,火堆始终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额角,看到滚在脚边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袭来,当即捂着伤处,“哎呦”一声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丢在身后。
在大雨中熄灭的火焰,被风卷走的白烟,空空荡荡的青石路,仿佛预示司马奕即将被废,又似在揭示整个东晋王朝的命运。
皇室孱弱,大权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视眈眈,权臣门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东晋的皇帝少有作为,罕出英主,几乎个个都是夹缝里求生存。而司马奕最为不幸,在位期间遇上桓温,成为晋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废的皇帝。
文武的车驾陆续抵达宫门。
车门推开,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互视一眼,都是表情肃然,没有寒暄说笑的心情。
王坦之和谢安走在队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荡荡,一个字也没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温和司马奕,众人心知肚明。
满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声,只需站在一侧充当背景,见证天子被废的一幕。
“自去岁以来,建康太多风雨。”谢安忽发感慨。似对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语。
王坦之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动两下,终没有接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司马奕注定被废,琅琊王上位成为必然。他们要关注的不是废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温几次同琅琊王书信,字里行间言喻九锡之礼。意图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么防,对众人而言却是不小的难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对晋室的态度十分微妙。谢安和王坦之心存担忧,始终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埋下更大隐患。
被桓大司马记挂的九锡之礼,始载于《礼记》,乃是天子赏赐给诸侯和有功勋大臣的九种器物。包括舆服、武器、朱门等。
追根溯源,加九锡代表天子对臣子的最高礼遇。
问题在于,自汉以来,加九锡的人都过于“特殊”。
王莽,曹操,司马昭。
掰着指头数一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顶在脑门;曹操生时没有登上九五,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更被儿子追封;司马昭更不用说,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这三位,对比桓大司马,谢安王坦之不担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锡,不用多久,皇姓就会由“司马”改为“桓”,整个晋朝都将易主。
怀揣担忧,死及桓温擅权之举,谢安的脚步愈发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心便随之下沉半分。
时也,命也。
从八王之乱后,晋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与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权衰弱的基调。
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谢安本该全力维护这块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设法扩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传来的消息,谢安顿感愤懑,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烧,几乎能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卯时末,天色大亮。
雨势稍小,冰雹却落得更急,地上铺了一层冰粒,大者如鸽卵,晶莹剔透,能照出人脸,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开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见。
文武到齐后,两名宦者推开殿门,数名乐者拨动琴瑟,奏起鼓音。
乐声中,两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马奕从侧门走进殿内,开始他登基以来的最后一次朝会。
天子露面,乐声立停。
群臣本该伏身行礼,分两侧落座。
结果却是迥异往日。
无论是队伍前的桓温郗愔,还是稍后的谢安王坦之,乃至王献之和谢玄,都是大睁双眼愣在当场。
司马奕竟然未着衮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间更束一条麻布带!
此时此刻,他脸色微白,眼中不见半点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扫视殿中,神情间带着陌生的威严,与之前判若两人。
众人恍惚间忆起,五年前,司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时,正如眼前这般模样,清明、聪慧、锐利。
可惜未过多久,这种锐利便被磨平。
内有太后摄政,外有群臣执柄。
司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两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自去岁开始,天子忽然性情大变,由沉默变得癫狂,由懦弱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前朝宫中忍无可忍,迅速达成一致,废帝新立。
看着这样的司马奕,谢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闹的时候。桓温和郗愔表现类似,都是微微眯起双眼,活似在看临死犹在挣扎的蝼蚁。
沉默持续良久,最终被司马奕打破。
“诸位可有事奏?”
司马奕扫视殿中,打量着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大声道:“为何不说话?今日本该有大事才对。”
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众人不言不语,司马奕又问一句。
这次没让他失望,文臣中当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骑侍郎不久的郗超。
“启禀陛下,臣有奏。”
“允。”见出列的是郗超,司马奕脸上的笑容更显古怪。
“诺!”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马奕的怪异,挺直腰背,朗声道:“自永嘉年乱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载。中原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胡贼屡有南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