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93)
宴中没有寒门女眷的位置。
哪怕父兄夫位列朝班,一个出身就能将女郎挡在宫门之外,遑论踏入长乐宫半步。
褚太后冷眼看着,发现南康公主身边最是热闹。
哪怕是王谢等高姓的女眷,也会主动同她共饮,同时笑言几句,颇有几分热络。尤其是琅琊王氏的女眷,言行间更存着亲近。
褚太后不知内情,加上身边人生出外心,建康诸事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看桓温的面子。
阿讷却是心知肚明。
哪里是桓大司马,分明是幽州刺使!
桓容手握数条商道,甚至有海上贸易,耕牛都能一次运来上千头。数一数建康士族,不下三成同他有生意往来。
归根结底,没人愿意和钱过不去。在这样的场合,总会给南康公主几分面子。
想到在幽州时经历的种种,阿讷不由得头皮发麻,再看南康公主一眼,下意识抖了两抖。
桓容生得俊秀,一双眼睛像极了南康公主。每次南康公主举杯遥敬,一双凌厉的眸子扫来,阿讷就会下意识后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
太吓人了有木有?
相比南康公主身边的热闹,司马道福周围始终冷冷清清。
入殿之前,她同郗道茂当面,后者仅是轻轻颔首,压根没有福身行礼的意思。
司马道福当场发作,婢仆不敢强拉,骇得脸色煞白。
郗道茂未出言,王凝之的妻子,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道韫侧过头,冷冷扫过一眼,将司马道福的叫嚷堵了回去。
“酒宴尚未开始,殿下就醉了不成?”
谢道韫看似说笑,实则将司马道福的脸皮扒了个干干净净。就差指着她的脑门斥她无礼,没有女子该有的教养。
事实上,在高门士族的眼中,皇室女郎的确缺乏教养,没有高门女子该有的风度和涵养。如南康公主实在是凤毛麟角。
司马道福不蠢,自然听得出话中嘲讽。
耳闻四周传来的笑声,仿佛都在嘲讽自己,当下脸色涨红,恨得咬牙切齿。
谢道韫没有继续出言,郗道茂的另一个妯娌,祖籍会稽山阴,祖父官至司空的贺氏开口道:“殿下,阿姒大父官拜太尉,大君官至北中郎将,伯父领徐、兖两州,镇守京口,世代拱卫晋室天下。”
说到这里,贺氏便住了口。
无论司马道福明不明白,在场的士族女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出身郡公主又如何?
生母不过是中等士族,更不是嫡妻。哪怕琅琊王登上九五,照样是“庶出”!
郗愔和桓温不对付,满朝皆知。
郗道茂出身高平郗氏,脑子发抽才会和司马道福亲近。更何况,司马道福试图插足她的婚姻,两人根本就是仇人,从来没有结好的可能。
能对司马道福点一下头,已经是相当客气。不然的话,直接当她是空气,到时更加没脸。
今日不同往昔。
王献之在朝为官,品位将至千石。桓济身有残疾,除了有名无实的爵位,还有什么?
如果司马道福以为亲爹登上皇位,她就能在郗道茂跟前耍威风,无疑是大错特错,平白引人发笑罢了。
想起殿前那场笑话,司马道福咬碎银牙,不听婢仆劝阻,自斟自饮,很快有了三分醉意。瞪着与妯娌说笑的郗道茂,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怒气不得发泄,竟将羽觞掷在地上。
婢仆想要劝说,竟被打了一记耳光。
褚太后注意到动静,皱了下眉毛。
“阿讷。”
“仆在。”
“让徐淑仪过去看看,别闹出乱子。”
“诺!”
阿讷恭声应诺,前往宫妃所在的席位。
因琅琊王妃已丧,司马昱未立继妃,登基之后自然没有立后,只将王府姬妾封为淑仪。
虽说品级相当,彼此之间也有高下。
地位最高的是王淑仪,和王妃同出一族,作为媵妾进入王府。在她之后是为司马昱生下两子的胡淑仪。即便两子都已夭折,凭其家世背景仍能稳居次席。
列在第三的是徐淑仪,司马道福的生母。
生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李淑仪反被挤在最后。
昆仑婢出身,相貌才情皆无,不是得扈谦之言,司马昱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阿讷奉太后命前来,恰好徐淑仪不在席间,想是下去更衣。
见过司马道福的醉态,王淑仪和胡淑仪都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倒是李淑仪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为彰显一下存在感,站起身道:“我随大长乐去吧。”
阿讷本能就想拒绝。
谁不晓得余姚郡公主看这位不顺眼,仅次于郗道茂。这位过去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
阿讷眼珠子转了转,脑子里灵光一闪,迅速将到嘴边的话收了会去,侧身让到一边,道:“淑仪请。”
看热闹不嫌大。
依郗郎中递进来的口风,无妨让太后和官家的关系更僵些。如果李淑仪和余姚郡公主在长乐宫闹出乱子,无论管不管,在官家那里,太后都会落下不是。
心思飞转间,阿讷已经想好脱身的借口。
不怕太后责问,只要将事推到几位淑仪身上,必能全身而退。
果不出所料,李淑仪刚一露面,没等说上两句话,司马道福就炸了。
“滚!你凭什么管我?!”
仗着几分酒劲,司马道福完全不给李淑仪体面,指着李淑仪的鼻子喝斥道;“区区一个昆仑婢竟敢妄称我母?!我母乃士族出身,司空之女,阿姨亦是士族!一个奴婢胆敢狡称我母,好大的胆子!”
司马道福的确想借机撒气,却没有失去理智。
李淑仪出身低微,儿子却占着世子之位,王淑仪等早就看不顺眼。咬住她不知身份,妄想皇后之位,即便司马昱和褚太后有心追责,司马道福照样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殿下,我没有……”李淑仪脸色发白,双眼含泪,样子十分可怜。
如果换个场合,估计能得几分同情。
可惜在场的都是女眷,并且深知宫廷鬼蜮,后宅斗争,见到这个场面,第一时间就会躲开,压根没人上前半步。
褚太后脸色发沉。
“南康,你不管管?”
南康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管不了。论理,你我都要唤官家一声叔父,李淑仪是官家的妃妾,余姚又是爆竹性子,怕是越管闹得越大。”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端起酒盏,状似无意道:“说起来,新帝登基两月,仍未予太后尊号?”
褚太后被堵得肝疼。
实事求是的讲,褚太后历经四朝,司马昱登基之后,于情于理都该给她尊号。
可是两月过去,连个风声都没有。新帝表明不待见太后,南康公主一句话就戳到褚太后的肺管,差点没将后者气晕过去。
仔细想一想,不怪司马昱如此表现。
外有桓温郗愔和建康士族,他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诸事没法做主。褚太后又曾表现出摄政的野心,不设法提防,等着和司马奕落到同样下场?
司马昱做过多年宰相,深谙权利斗争的诀窍。
暂时动不了权臣,总能压一压宫中。
退一万步来讲,他是皇族长辈,褚太后亦要唤他一声叔父。如果不是嫡母早已追封,他不介意再来一场“大典”,让褚太后彻底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过,事情总有界限。
压了对方一段时日,让她明白各自立场,司马昱总会松一松手,无意将事情做绝。
趁着元月朝贺,尊封旨意送到长乐宫,送旨兼报喜的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算是新帝伸出橄榄枝,打算和褚太后缓和一下关系。
不承想,两人刚到长乐宫,就看到亲娘被当殿喝斥,无一人出面解围。而辱骂李淑仪的不是旁人,正是同父异母的胞姐!
甭管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关系如何,两人对亲娘都很维护。
见亲娘孤立无援,满殿都在看热闹,司马曜攥紧拳头,司马道子更是当场爆发,猛然冲上殿,狠狠推了司马道福一把。
“你敢辱我阿姨?!”
两人出现时,李淑仪哭得更加伤心,心中却暗自快意。
她就是故意的!
早从司马曜口中得知,官家有意选在今日为太后尊封,特地派人在长乐宫外守着。获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前来,又遇上阿讷来寻人,她当时就打定主意,必要激得司马道福当殿发作。
事情果然如预料发展。
见到她被辱骂,司马曜脸色阴沉,司马道子当场爆发。
不是克制情绪,知道戏要演下去,她必定会得意看一眼王淑仪几人,大笑几声,让她们彻底明白,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士族后宅!
出身不代表一切。
没有儿子依仗,凭什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简直可笑!
司马道福被推倒,顺势撞翻矮桌,染上一身酒水。
司马道子犹不干休,抓起酒勺狠狠砸下,怒声道:“你辱阿姨血统低贱,幸了阿姨的父皇怎么说?我和阿兄又算什么?!”
此语一出,满殿俱静。
司马曜握紧圣旨,看着司马道福,眼中浮现戾气。
褚太后知道,她不能再不出声。当下扶着宦者的手起身,开口道:“余姚醉了。”
四字落下,明显是不希望司马道子继续追究。
司马曜拉住暴怒的兄弟,任由宫婢将司马道福和李淑仪搀下,拱手揖礼,道:“让太后受惊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褚太后不禁侧目。
南康公主也放下酒盏,转头看了司马曜一眼。
“父皇有旨,太后明智贤德,扶持二帝,摄政前朝,操持宫中,德操可比舜帝二妃,今尊崇德太后!”
朗声念完圣旨,司马曜上前两步,将竹简高举,恭敬呈至褚太后面前。
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年,目及终于等来的尊封,不知为何,褚太后不觉半点高兴,反而心生寒意。
南康公主冷眼看着,觉得无比讽刺。
本该合力中兴晋室的两人,此刻却在勾心斗角。想想朝中的情形,再想想北方的秦氏和氐人,她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满殿烛火犹在,乐声歌舞不停。
脂粉酒香混合一处,红飞翠舞,环佩叮当,奢靡飨宴,满目盛景,却莫名的彰显颓废,昭示繁华过后的凄凉。
垂下眼眸,看着羽觞中的倒影,南康公主勾了勾嘴角。
乱世乱相,祸患将至,奈何高位者闭上双眼,一味的窝里斗。
或许,司马氏的气数终将走到尽头。
灯火摇曳中,披着红绢的舞女轻盈如蝶,身影在墙壁上不断拉长扭曲。
南康公主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思及远在幽州的桓容,终将最后一抹苦涩压下。
只要我子平安,晋室将亡又有何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诚
长乐宫中的一场闹剧,很快传到司马昱耳中。
听完宦者口述,知晓李淑仪当众被辱,以及司马道子和司马道福之间爆发的冲突,司马昱仅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展开草拟不久的诏书,提笔划去了给司马道福的封号。
“去桓府传旨,命余姚闭门反省,正月之后方可再入台城。”
“诺!”
无论李淑仪是什么出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司马昱仅存的儿子。当众喝斥辱骂李淑仪,将两个皇子置于何处?